泉州的夏日,带着海风也驱不散的闷热,悄然降临。官署静室内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意,却压不住沈清辞心头渐起的波澜。
她“妙手回春”的名声,便如同这夏日的藤蔓,悄无声息地,从官署后院攀爬出去,蔓延向了整个泉州城。起初只是下人们的口耳相传,渐渐地,开始有一些衣着体面、却面带愁容的陌生面孔,在官署侧门处徘徊,递上言辞恳切的拜帖与不菲的诊金,所求无非是请那位“慈悲为怀”的安宁县主,施展妙手,缓解沉疴。
沈清辞并未拒绝这些求医者。一方面,这能让她更好地磨砺、掌控那无需灵力、仅凭意志与对生机感悟的独特“医术”——她私下称之为“意疗”。另一方面,这些来自泉州各阶层的人,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信息来源。
她依旧是一副病弱苍白、弱不禁风的模样,接待这些病患时,大多只是隔着屏风,听其陈述,偶尔伸出纤纤玉指,虚按在对方腕间或患处上方,闭目凝神片刻。整个过程,不见丝毫灵力波动,更没有银针药材,在外人看来,甚至有些故弄玄虚。
然而,效果却是实实在在的。
一位富商因常年思虑过甚,心脉郁结,夜不能寐,被她以意念引导疏通那股“郁结”之气后,当晚便睡了数月来第一个安稳觉。一名老儒生苦读落下头风顽疾,痛起来恨不得以头撞墙,经她几次“安抚”,那钻心的疼痛竟也大为缓解。甚至有位武将遗孀,因丧夫之痛郁结于心,导致双目近乎失明,在她连续数日以蕴含生机的意念温养疏导后,眼前竟重现了模糊的光影!
这些案例,一传十,十传百,愈发神乎其神。“安宁县主虽修为尽失,然医道通神,有枯骨生肉之能”的说法,渐渐在泉州及其周边流传开来。有人称她为“观音县主”,也有人私下议论,说她定是得了什么上古医道传承。
对于这些名声,沈清辞始终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平静。她深知,这种“意疗”并非万能,对于真正的器质性损伤、或者需要庞大能量支撑的顽疾,依旧束手无策。它更像是一种高明的“引导”与“激发”,依赖于患者自身尚存的生机与她的精准判断。
她更在意的,是混杂在这些求医者中,那些别有用心之辈,以及透过他们零碎话语,所拼凑出的外界风云。
这一日,来求医的是一位衣着朴素、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自称姓林,乃泉州本地一中等海商之妻,其女数月前随船队往帝都探亲,归途中染上怪疾,回府后便精神恍惚,时而痴笑,时而恐惧,身体也日渐消瘦,请了无数大夫皆束手无策。
沈清辞隔着屏风,听着妇人带着哭腔的陈述,目光微凝。精神恍惚?痴笑恐惧?这症状……与她所知某种低阶迷魂术或侵蚀心神的阴邪手段的后遗症,颇有几分相似。
她让流云引那林小姐入内。那是一个年纪不过及笄的少女,原本应是明媚的年纪,此刻却眼神空洞,面色蜡黄,嘴唇不住翕动,仿佛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沈清辞示意少女坐下,伸出指尖,虚悬于其眉心之上。她闭上眼,意念沉入少女的识海边缘——她不敢深入,以她如今脆弱的神魂,贸然探查他人识海极其危险。
然而,即便只是在边缘感知,她也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阴冷的残留气息!这气息……与幽冥道的魔气有细微相似,却又更加隐晦,带着一种惑乱人心的特质。
“林夫人,”沈清辞收回手,脸色比平时更白了几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令嫒此症,非寻常疾病,乃是……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心神受扰所致。”
那林夫人闻言,脸色煞白,连连点头:“是了是了!我们也请法师看过,说是冲撞了海上的孤魂野鬼!县主,您可有法子?”
沈清辞沉吟片刻,道:“我无法驱邪,但可尝试安抚其受创的心神,助其自身正气复苏。能否痊愈,还需看她自身造化,以及……能否远离那‘不干净’的源头。”
她让少女每日过来,由她以蕴含净化与安抚之意的意念,缓缓温养其受创的心神。同时,她状似无意地向那感恩戴德的林夫人打听其女前往帝都的细节,乘坐哪家船行的船,在帝都接触过哪些人,归途中有无异常等等。
从林夫人琐碎的话语中,沈清辞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关键词:船行是“四海商会”,在帝都曾随亲戚参加过三皇子母族德妃娘家举办的一场赏花宴,归途似乎与另一艘挂着“柳”字旗号的货船同行过一段……
四海商会?德妃娘家?柳字旗号?(柳文轩虽已倒台,但其家族势力盘根错节)
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珠子,被她一一记在心中。
经过沈清辞连续数日的“意疗”安抚,那林小姐的精神状态果然好了许多,眼神不再那么空洞,偶尔能认出母亲,说几句清晰的话。林夫人感激涕零,几乎要将沈清辞奉若神明。
沈清辞却只是淡淡地告诫她,日后尽量远离与帝都某些贵人相关的场合与船只。林夫人似懂非懂,但救命恩人之言,自是牢记于心。
送走林家母女,沈清辞靠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庭院中如火如荼的石榴花,眼神幽深。
幽冥道的触角,果然并未因归墟封印而完全斩断。他们,或者说与他们勾结的势力,仍在利用各种隐秘的方式,渗透、影响着天玄大陆。这林小姐,恐怕只是无意间窥见了某些不该看的东西,或者接触了被做了手脚的物品,才遭此厄运。
而三皇子玄钰、德妃一族,甚至可能还有柳家的残余势力,与这些阴邪之事,恐怕脱不了干系!
她如今虽困守泉州,看似与世隔绝,但借着这“行医”之便,一张无形的信息网,正以她为中心,悄然铺开。每一个前来求医的人,都可能带来一丝有用的信息;每一次成功的“意疗”,都在为她积累着声望与人脉。
这些声望与人脉,如今看似微不足道,但若运用得当,在关键时刻,或许能成为撬动局势的支点。
“流云,”她轻声唤道。
“小姐有何吩咐?”流云连忙上前。
“日后若有身份特殊,或症状蹊跷的求医者,将其背景、症状、所言所行,皆详细记下。”沈清辞吩咐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尤其是……与帝都、与海贸、与某些‘贵人’相关的。”
流云虽不明所以,但见小姐神色凝重,立刻郑重点头:“奴婢明白!”
沈清辞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榻沿轻轻敲击着。
帝都的棋局,她人虽未至,但棋子,已开始悄然落下。三皇子,德妃,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幽冥余孽……你们最好祈祷,我这个“废人”,永远沉寂下去。
否则,待我重返帝都之日,便是这盘棋,彻底翻盘之时!
她体内那点乳白色的光点,似乎感应到她心中翻涌的斗志,微微温热了一下。神魂深处,那丝与遥远归墟相连的羁绊,也仿佛更加清晰了一分。
静室之外,蝉鸣聒噪,搅动着夏日的闷热。而静室之内,一场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