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临阙关内却并未因方才的定策而平静下来，反而像是上紧了发条的机械，在寂静中高效运转。沈清辞并未回返居所，而是径直走向了伤兵营。
还未靠近，浓重的血腥气与草药味便混杂着扑面而来，其间压抑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比城头的寒风更刺入骨髓。营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随军大夫和帮忙的辅兵穿梭在简易搭起的床榻间，个个面带疲色，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歇。
沈清辞的出现，让忙碌的众人动作微微一滞。她未着医官袍服，一身染血的银甲尚未卸去，冷冽的气质与这哀鸿遍野的场所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令人心安的稳定感。
“沈医官！”一名头发花白、衣袖上沾满血污的老军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重伤者太多，金疮药和麻沸散都快见底了，尤其是遏制伤口溃烂的‘清蕴散’，几乎用罄！这样下去，怕是……”
沈清辞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扫过营内景象。断臂残肢，深可见骨的创伤，因感染而高烧呓语的士兵……每一幕都冲击着视觉。她现代的灵魂深处，属于蓝雅的那部分对这等原始的医疗条件感到窒息，而属于沈清辞的那部分，则涌起一股沉甸甸的责任与怒意——若非朝中有人刻意拖延克扣，何至于让这些为国流血的将士，连最基本的伤药都供应不上？
“我知道了。”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麻沸散与金疮药，我稍后设法补充。至于清蕴散……”
她走到一名因腹部创伤而高烧不退的年轻士兵榻前，士兵脸色蜡黄，呼吸急促，伤口处虽经包扎，仍渗出浑浊发黄的液体，恶臭隐隐。老军医跟在旁边，痛心道：“这小子是个好样的，冲锋时肠子都快流出来了，硬是塞回去继续杀敌……可现在，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沈清辞俯身，指尖搭上士兵滚烫的腕脉，灵力如丝般探入，仔细感知其体内情况。同时，她对老军医道：“取清水、烈酒、干净布巾，还有…我之前让你们准备的，蒸晒过的细白棉布卷和缝合针线。”
老军医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命人取来。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沈清辞先是以烈酒仔细清洗双手，然后用沾满烈酒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清理士兵伤口周围的污秽。动作熟练而精准，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接着，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皮套，展开，里面是数排长短不一、闪着寒光的银针，以及几把造型奇特的小刀、镊子。
“他这是……”老军医瞪大了眼睛。
“腐肉不去，新肌难生。毒素入血，华佗难救。”沈清辞言简意赅。她选中一把薄如柳叶的小刀，在烈酒火焰上灼烧片刻，灵力微吐，覆盖刃锋，形成一层极淡的隔绝膜。
下一刻，她手腕稳定地落下，小刀精准地切入士兵伤口周围泛黑溃烂的皮肉。动作快、准、狠，没有丝毫犹豫。腐肉被迅速剔除，露出下方鲜红却有些水肿的肌理。过程中，那年轻士兵即便在昏迷中也因剧痛而抽搐起来。
“按住他。”沈清辞声音冷静。
旁边两名辅兵连忙上前死死按住士兵肩膀双腿。
老军医看得心惊肉跳，这等直接剜肉的手段，他行医数十年也极少动用，只因风险太大，极易导致患者活活痛死或失血过多而亡。
然而，沈清辞的动作并未停止。清创完毕，她拿起穿好棉线的特制弯针——那针细长，尾部有孔，亦是经过灵力简单淬炼。她运针如飞，手法奇特，并非简单的缝合，而是分层对合肌肉与皮肤，每一针都落在关键处，最大限度地减少张力，利于愈合。棉线也是经过沸水反复蒸煮、又浸泡过她特制消炎药液的。
这超越时代的清创缝合技术，看呆了周围所有军医和辅兵。他们何曾见过如此精细、如此……大胆的外科处理？
缝合完毕，沈清辞并未停手。她再次取出银针，这次是真正的“灵枢针”。指尖捻动，数道细若游丝的灵力透过银针，精准刺入士兵周身几处大穴。针尾微颤，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银针渡入士兵体内，缓缓流转，护住其心脉，激发其本身残存的生机，同时引导体内郁积的邪热毒素缓慢向外排出。
不过片刻，那士兵原本急促的呼吸竟然渐渐平缓下来，蜡黄的脸色也似乎回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昏迷，但状态明显稳定了许多。
“这……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老军医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看向沈清辞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沈清辞拔出银针，对老军医道：“记下此法。清蕴散不足，便以此清创缝合之术替代，可大幅降低伤口溃烂之风险。所需器械，按我先前所绘图样加紧打造。针线务必蒸煮，操作前后以烈酒净手。稍后我会写下一份详细的要领与注意事项。”
她又接连处理了数名重伤员，手法大同小异，皆是以超越时代的医学理念结合灵力辅助，效果立竿见影。伤兵营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绝望被一种名为“希望”的情绪逐渐驱散。所有军医、辅兵，乃至那些意识尚存的伤兵，再看沈清辞时，眼神已彻底不同。那不再是看待一个身份尊贵但终究是外行的“小姐”或“医官”的眼神，而是看待一个能于生死线上夺人性命的——真正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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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沈清辞处理完最后一个危重伤员，直起有些酸痛的腰身时，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
“小姐，”一名亲兵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河谷镇的‘义勇’首领到了，正在偏厅等候。另外，李参军请您过去，说是有要事相商。”
沈清辞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她走到水盆边，仔细清洗掉手上沾染的血污，动作不疾不徐。玄璃从她怀里探出头，舔了舔她有些冰凉的手指，传递过一丝温热的灵气，驱散了几分疲惫。
偏厅内，一名作游侠打扮、风尘仆仆的汉子见到沈清辞进来，立即单膝跪地，抱拳道：“属下姜武，奉主上之命，率河谷镇义勇四千七百三十二人，听候沈姑娘调遣！”他声音洪亮，眼神精悍，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身负不俗武艺，对沈清辞的称呼亦是“沈姑娘”而非朝廷官职，其归属不言而喻。
沈清辞虚扶一下：“姜首领请起，一路辛苦。人马安置如何？”
“已按吩咐，分批隐匿于关外指定山谷，随时可动。”
“很好。”沈清辞走到案前，铺开临阙关周边地图，“你的任务在此。”
她指尖点向玉门关方向，划出一条隐秘的路线：“即刻起，挑选一千精锐，换上西狄游骑服饰，伪装成溃兵，由熟悉路径的向导带领，沿此路昼夜兼程，务必在后日拂晓前，抵达玉门关外五十里的‘狼嚎涧’潜伏待命。信号以三长两短鹰啸为记。剩余人马，由你副手统领，依旧驻扎山谷，作为疑兵，并负责接应。”
姜武目光随着沈清辞的指尖移动，眼神越来越亮，显然完全领会了这番布置的深意与大胆。他没有任何质疑，沉声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姜武领命而去后，沈清辞又转向等候在一旁的李慕白：“参军，何事？”
李慕白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神色，将一份刚收到的文书递给沈清辞：“京城来的……八百里加急。陛下对临阙关大捷的嘉奖令，以及对……您弹劾柳侍郎的回应。”
沈清辞接过，快速浏览。嘉奖令辞藻华丽，无非是褒扬靖国公沈擎苍用兵如神，将士用命，赐下若干金银布帛，并催促其尽快扩大战果。而对于她那份措辞严厉的弹劾，文书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着有司核查”，再无下文。
“果然如此。”沈清辞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将文书随手丢在案上，“雷声大，雨点小。三皇子一党，岂会如此轻易让我们动其羽翼？”
李慕白忧心忡忡：“如此一来，柳文轩依旧稳坐户部，我们后续的军械粮草……”
“他坐不了多久了。”沈清辞语气淡漠，“那份‘损耗’账本，此刻应该已经摆在几位御史的案头。陛下可以暂时压下我的弹劾，却未必能无视言官们联名参奏的证据。何况……”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冷光：“我们这位陛下，最是多疑。他今日可以为了平衡朝局，保下柳文轩，但若他知道，柳文轩克扣前线的军资，有一部分，是流向了……某位王爷的私库呢？”
李慕白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沈清辞的布局之深。这已不仅仅是针对柳文轩，甚至不仅仅是针对三皇子，而是要将水搅得更浑，直接触动皇帝最敏感的神经！
“小姐，这消息……”李慕白压低声音。
“自然是‘鬼手圣医’的情报网，‘偶然’截获的。”沈清辞端起亲兵刚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放心，来源干净，查不到我们头上。现在，我们只需等待即可。”
她呷了一口微烫的茶水，目光投向窗外渐亮的天色。
“玉门关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已按您的计策，派出三千轻骑，由赵莽将军率领，佯装追击，入了黑风戈壁。增援玉门的五千精锐，也已由王副将带领，秘密出发。玉门守将韩将军处，密信已送达，他回信表示会全力配合，大开城门，诱敌深入。”
“嗯。”沈清辞放下茶盏，“告诉韩将军，演戏要演全套，城中可适当制造些混乱迹象。另外，让我们在关外的人，把‘临阙关主力追击遇伏，损失惨重，关内空虚’的消息，务必‘自然’地传到西狄探子耳中。”
“是！”
李慕白领命，正要离去，又被沈清辞叫住。
“还有，”她沉吟片刻，“以我的名义，修书一封，给帝都‘回春堂’的林掌柜。让他将我们之前囤积的那批特效伤药，尽快设法运来前线，以解燃眉之急。所需银钱，从‘鬼手圣医’的账上支取。”
“属下明白！”
李慕白匆匆离去安排诸事。偏厅内只剩下沈清辞一人，还有她怀中假寐的玄璃。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她清丽的侧颜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一夜未眠，又耗费大量心神与灵力救治伤患、布局谋划，她脸上却不见多少疲态，唯有眼神愈发深邃清亮。
她走到窗边，望着关内开始新一天忙碌的景象，幸存的士兵们在整修工事，炊烟袅袅升起，仿佛昨日的惨烈已是过往。
然而，她知道，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临阙关只是棋盘一角，帝都的博弈，西狄的阴谋，乃至那隐藏在修真邪派背后的黑手，都尚未真正浮出水面。
玄璃忽然动了动，抬起头，鼻翼再次轻轻翕动，这次，它的小爪子明确地指向了东南方，眼中金芒一闪而逝，带着一丝清晰的焦躁。
沈清辞抚摸着它的后背，感受着那缕心神联系中传来的模糊预警——并非直接的危机，而是一种……变数将生的预感。
“夜宸……”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那个身份成谜，却与她命运交织越来越深的男人。他此刻在东南方做什么？遇到了什么？这变数，是吉是凶？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翻腾的心绪压下。
无论前方是何等风雨，棋局已开，她便没有退路。唯有步步为营，将这盘大棋，下到终局。
“走吧，玄璃。”她转身，银甲在晨光中划过一道流线，“我们去会会，这接下来的‘好戏’。”
身影挺拔，步伐坚定，走向那注定不会平静的新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