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支墨盒里的海绵芯,都被人为地朝同一个方向旋转了十五度。
咔哒。
暗格合上。
“都停一下。”
守灯广场上,林秀云突然抬起手,打断了合唱团的起势。
风很大,吹得老人们的衣角猎猎作响。
“闭眼。”林秀云的声音不高,但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听风。”
没人问为什么。几十个老人顺从地闭上了眼。
一秒。两秒。三秒。
声音来了。
东边,是环卫工大扫帚刮过地面的沙沙声;西边,是23路公交车进站的电子报站音;南边学校里,粉笔因为用力过猛断在黑板上的脆响;北边写字楼里,针式打印机吐纸的吱吱声;还有头顶,一片枯透的梧桐叶砸在地砖上的闷响。
这些声音本该杂乱无章。
但在此刻,它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在了一起。
起止时间的误差,竟然没有超过03秒。
共振。
这座城市像是一台巨大的机器,所有的齿轮都在这一瞬间咬合了。
林秀云猛地睁开眼,手指向广场东侧那面灰扑扑的水泥围墙:“看那里。”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昨天还光秃秃的墙面上,此刻竟然慢慢渗出了水渍。
那些水渍不是乱渗的。
它们像是某种显影液,沿着墙体内部原本就存在的裂隙游走、汇聚。
先是一横,再是一撇。
淡青色的水痕在灰墙上缓缓聚成了一个巨大的“影”字。
水痕的边缘毛糙,还带着几粒未干的粉笔灰,那是刚才风从学校那边吹过来的。
人群里响起几声倒吸凉气的声音。
林秀云没有解释,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转身就走。
身后,围墙上的水痕开始缓慢蒸发,但那个“影”字的轮廓却像是蚀刻进去了一样,始终未散,像是一道这座城市永不结痂的旧伤。
此时此刻,“拾光斋”里。
张默生拿起了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棉抹布。
这是今天的第三遍擦拭。
他的手很稳,抹布沿着玻璃柜台的边缘推进,一点点逼近那个藏着墨盒的暗格位置……
这种吸附感不对劲。
一般的棉布擦过玻璃,要么滑,要么涩,绝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什么东西死死咬住。
张默生手腕一僵,没硬拽,顺着那股吸力把抹布往回撤了半寸,又猛地往左一抽。
“啪”的一声轻响。
一支黑色的墨盒像是被磁铁吸出来的铁屑,紧紧贴在抹布那层最粗糙的经纬线上,跟着布被带出了暗格。
墨盒底部的黑色塑料外壳上,那个本来很难看清的“丙”字刻痕,此刻正像个微型的泉眼,往外渗着一种极其粘稠的蓝墨。
墨水没往下滴,反而顺着抹布的一根棉纤维逆流而上,迅速渗透进玻璃台面的微小划痕里。
一道蓝线。
宽度只有半毫米,精准得像是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
这道线没有散开,也没有干涸,就在柜台玻璃上顽固地停着。
张默生低头看表,秒针走了三圈,一百八十秒,那蓝色的线条纹丝不动,颜色鲜亮得刺眼。
线的末端笔直地指着店门外大概四百米的地方——那是赵振邦家楼下的绿色铁皮信箱。
赵振邦不知道有人正隔着几条街“指”着他。
他正忙着把那张1984年的老线路图往电子站牌上贴。
胶带撕拉的声音在空旷的站台显得特别刺耳。
老地图纸质发脆,上面的“守灯广场”这一站,已经被蓝墨水涂成了一个实心的黑疙瘩。
这是第七十三次描画。
笔尖落下的瞬间,那层薄薄的纸像是通了电。
背后的电子显示屏发出一声电流过载的爆鸣。
原本滚动播放的“距离下辆车进站还有5分钟”的红字瞬间熄灭,屏幕黑了半秒,紧接着跳出一行惨白的宋体字:
“末班车已过,影在站台”。
赵振邦的手没有抖。
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那行并不存在于公交系统数据库里的字。
他拧上钢笔帽,把那张贴了一半的地图揭下来,仔仔细细折成豆腐块,塞进已经洗得发白的制服内袋,贴着心口放好。
转身进屋,他在那个生锈的铁皮档案柜前停了一步。
手伸向把手。
一股温热透过指尖传过来。
不是金属该有的冰冷,也不是暴晒后的滚烫,而是一种类似于刚烧开水放凉后的余温。
比昨天的室温高了12度。
如果把这股热量转化为数据图表,这上升的曲线,会和城西医学院实验室里,那根被郑其安通电测试的铜线感应器升温峰值,分秒不差地重叠在一起。
几公里外的初三(二)班教室,粉笔灰正簌簌往下落。
苏青禾刚擦完半面黑板,右手掌心满是白灰。
她没去拍手,也没去洗,只是微微蜷起手指。
掌心的纹路里,积攒的粉笔灰没有散乱,而是顺着汗腺和掌纹,聚成了一个清晰的凸起——“丙字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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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无表情地走下讲台,右手重重按在讲台桌案那块年久失修的木纹上。
一下,两下,三下。
直到掌心的热气逼进了木头缝里。
三分钟后,她抬起手。
木头的深褐色纹理间,此刻填满了蓝灰色的粉末,形成了一个入木三分的阴刻印记。
这印记的深浅和边缘磨损度,如果拿去和陈砚舟扫描仪下的那根黄素芬用了三年的扫帚柄对比,误差不会超过一微米。
苏青禾从口袋里掏出那半截粉笔,正要扔进垃圾桶,身后的讲台抽屉忽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抽屉自动弹开了一指宽的缝隙。
里面空荡荡的,只在角落里滚落着一枚袖扣。
铜质的,表面氧化发黑,蚀刻着一片枯萎的梧桐叶。
叶脉的走向极其扭曲,不是自然生长的纹理,而是某种复杂的电路走线——正是郑其安哪怕拆解了那台老式收音机也没能看懂的那个核心组件结构。
档案室里只有紫外灯那幽幽的紫光。
陈砚舟把一枚刚蘸了特制蓝泥的私章,重重盖在那张扫帚磨损纹路的拓片上。
私章是周晟鹏1992年用的那枚,边框有一处极细微的缺口。
拓片上的扫帚柄磨损痕迹,刚好填补了这个缺口。
严丝合缝。
墨迹干透。他在紫外灯下调整角度。
原本浑然一体的印泥痕迹里,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荧光点。
那是七十三个微缩的“影”字,每一个都精准地落在扫帚柄受力最重的磨损点位上。
陈砚舟关了灯。
黑暗中,他把印章放回盒子。
那个丝绒内衬的盒盖上,几根断裂的绒毛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拿起放大镜,那断裂的切口参差不齐,若是放大一百倍,这纤维断裂的走向,和守灯广场上林秀云手里那块蓝布的经纬线编织手法完全一致。
林秀云正站在广场角落的锅炉房前。
锅炉的火门半开着,映得她满脸通红。
她手里的那块蓝布,是从合唱团团员袖口拆下来的,背面有一圈淡淡的汗渍。
那是人紧张或者激动时才会分泌的汗液,干涸后留下的盐分。
她举起手里的便携验钞灯一照。
荧光反应下,原本杂乱无章的汗渍轮廓迅速勾连,拼凑成那本绝版禁书《风录》扉页上的一句话:
“真正的忠诚,不是守住秘密,是让真相活得比权力更久。”
林秀云的手很稳,她把布片扔进旁边的水桶里。
清水瞬间浑浊。
随着蓝色的染料褪去,布面上露出了一张用极细的铜丝编织在夹层里的线路图。
又是那个结构。和袖扣上的叶脉一样,和郑其安手里的组件一样。
天空中飘下来几朵雪花。
一片六角形的雪片刚好落在湿漉漉的布面上。
没有融化成水,而是像落在了烧红的铁板上,“嘶”的一声瞬间汽化。
白色的蒸汽没有散开,而在离布面三寸的空中凝结,聚成了“丙字017”这几个惨白的字样。
这几个字在空中悬停了整整三秒。
林秀云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抓起那块湿布,直接塞进了熊熊燃烧的锅炉。
火焰猛地往上一窜,火苗变成了诡异的蓝绿色。
就在这一刹那。
广场周围那一圈讲述亭的灯光,毫无征兆地同时亮了一下。
亮度只增加了03秒,但这瞬间的电流脉冲,其增幅曲线,如果此时拿去和医院封存的周晟鹏当年的抢救记录比对,会发现与他心脏停跳前最后一次搏动的波形,完全一致。
这不仅是电路的共振,这是这座城市在这一瞬间,有了心跳。
“拾光斋”里,张默生看着柜台上那道还没干的蓝线,慢慢站直了身子。
外面的路灯刚才闪了一下。
那是信号。
他转身走到柜台最深处,看着那个重新合上的暗格。
现在是凌晨四点。
再过三个小时,也就是早上七点整,他必须打开这个格子,做一件这十年来每天都要做,却从未真正理解过意义的事情。
晨光还是那样惨淡,像隔着一层洗不干净的毛玻璃。
张默生手里的镊子稳得出奇。
铺着黑绒布的台面上,七支墨盒一字排开。
这不是普通的陈列,而是某种近乎强迫症的仪式。
昨晚关店时,所有海绵芯的切口都正对着正南方向的指南针红针。
现在,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