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带着火燎过的焦黑卷边,上面印着几个模糊的铅字:“甲字零九”。
张默生手没抖,甚至连眼神都没变一下。
他随手扯下一截透明胶带,把纸片仔细粘好,防止它脆裂,然后拉开柜台最底层的抽屉。
那里放着一个生锈的饼干铁盒。
打开盖子,里面已经整整齐齐码着七支同款废旧墨盒,每一支上面都贴着不同编号的医用胶布。
这是第八支。
他把墨盒放进去,合上盖子,把铁盒推回阴影深处。
关店的时间到了。
他拿起那块用了五年的棉抹布,开始擦拭玻璃柜台。
这是他的强迫症,每天必擦三遍。
第一遍去灰,第二遍去油,第三遍抛光。
擦到第三遍时,他在柜台边缘停住了。
抹布的一角,莫名沾上了一点极淡的蓝色油墨。
他凑近闻了闻,没有味道。
但他记得这种颜色——那是医院里老式心电图机记录纸背面用来校准网格的特种色标蓝。
这柜台今天没人碰过,除了刚刚那个墨盒。
张默生沉默地把抹布叠好,压在墨盒旁边的镇纸下。
医学院物理实验室。
郑其安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眉头紧锁。
那台被改装过的“信道巡礼”收音机,在无人操作的状态下,已经连续七天输出了稳定的波形图。
这不是电磁波,这是一种生物节律。
他调出另一台电脑上的数据——医学院解剖楼b3层重症监护室集群的后台日志。
两条曲线重叠在一起,严丝合缝。
收音机里的铜线每震颤一次,b3层的某台监护仪基线就会出现一次微不可察的漂移。
这不科学,除非有人充当了那个连接介质。
郑其安调出了b3层的值班表。
过去七天,连续值夜班的只有一个人:林小雅,实习护士,林秀云的外孙女。
监控录像显示,每到凌晨三点,这个小护士就会习惯性地把听诊器贴在走廊的墙壁上,闭着眼睛听上一会儿。
她以为自己在听水管里的水流声,殊不知那栋楼的钢筋结构早已变成了巨大的天线。
郑其安关掉监控,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
他没有向院方报告设备故障,也没有去提醒那个小护士。
他只是给b3层所有联网的监护仪推送了一个新的固件补丁——把默认的待机黑屏,统一更换成了一张紫藤花的静态图片。
那是守灯广场长廊上最常见的植物。
城北山岗,风比城里更硬一些。
七叔裹紧了大衣,站在那块无字的衣冠冢前。
石缝里空空荡荡。
那本《风录》样书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叠裁切得整整齐齐的a4纸。
纸上一个字都没有,但在每一张的右下角,都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凹痕,那是旧式打印机滚轴长期压印留下的机械伤,形状扭曲,却依稀能辨认出是变形的“丙字017”。
七叔抽出一张,对着苍白的天光细看。
纸张虽然也是空白,但透光看去,纸浆内部竟然有着极淡的水印纹理。
那是一幅俯视图——七十三个小点散布在城市各处,中心位置标注着一个“影”字。
这是地图。
也是一张巨大的网。
七叔把纸折好,揣进怀里,转身下山。
山道狭窄,迎面骑上来一辆老式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骑车的人戴着厚围巾,遮住了半张脸,车后座上绑着一只老旧的木匣,匣盖缝隙里支棱出一截刚折下的梧桐枯枝。
是陈砚舟。
两人擦肩而过。
谁也没停车,谁也没打招呼,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只有七叔的大衣袖口,在错身的那一瞬间,轻轻拂过了自行车的车把。
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渐渐远去。
七叔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袖口。
那里沾上了一点新鲜的树汁,褐色,粘稠。
这种褐色他见过,那是周影当年贴身那台心电仪导联线绝缘层老化后,特有的斑驳色泽。
山风吹过,并没有带走什么,反而把某些东西吹得更紧实了。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赵振邦正提着一壶开水,推开了公交总站那个废弃已久的旧调度室的大门。
屋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只有赵振邦手里的暖壶嘴冒着一股子白烟。
他把开水倒进那个满是茶垢的搪瓷缸子,热气腾了一下,模糊了老花镜的镜片。
这是一间报废的调度室,满地都是被虫蛀过的票根和发黄的排班表。
赵振邦没管那些,径直走向那个用来垫桌脚的铁皮柜,用力一踹,柜门嘎吱一声开了。
他熟练地抽出一本《1998年车辆进出站台账》。
手指蘸了点唾沫,翻页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脆。
翻到12月24日那一页,他的手停住了。
那天的记录是用红笔写的,字迹潦草,墨水透过了纸背。
在23路末班车的发车栏后面,没有填写车牌号,只圈了一个红圈,旁边批注了四个字:“影在站台”。
赵振邦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带皮套的放大镜,凑近了看。
笔锋很重,最后一笔甚至戳破了纸张。这是他自己的字。
哪怕隔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那天晚上的雪也是这么大。
那个男人穿着一件不合身的黑色大衣,就站在23路站台的灯柱下。
他不上车,也不等人,只是在那儿站着,看着末班车一辆辆进站、熄火、入库。
直到最后一辆车的大灯熄灭,那个男人才转身走进黑暗里。
赵振邦当时鬼使神差地记下了这一笔。
现在看来,那不是记录,那是见证。
嘶啦一声。
他把那一页撕了下来。动作很稳,沿着装订线,没有一点毛边。
随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地图。
那是1984年的手绘线路图,纸张已经软得像布一样。
他把撕下来的那一页仔细夹进地图的扉页里。
透过半透明的纸页,能看到底下的地图上,所有的站点名称都被人用不同颜色的圆珠笔反复描过,有的地方纸都被描穿了,正好透出下面那行“影在站台”。
七十三遍。每一遍都是一次确认。
城南中学,办公室的窗户没关严,风吹得桌上的卷子哗哗响。
苏青禾手里的红笔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去。
面前摊着十七本作业本,作文题目是《我家乡的冬天》。
很普通的题目,但这十七个孩子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
其中十四篇里,都提到了同一个画面:“有人在雪地上写字”。
更邪门的是其中九篇。
孩子们用稚嫩的笔触,不约而同地描写了一个细节:“那些字是白色的,太阳出来的时候,那个‘影’字先化了,水顺着操场的排水沟流走,剩下的粉笔灰像是一条黑色的疤。”
苏青禾教了十年书,知道孩子撒谎的时候形容词会堆砌得很满,而这些句子,干瘪、直接,全是视觉残留。
她合上笔帽,没打分。
粉笔盒就在手边。
她捏起一根粉笔,在每一本作业本的封底,轻轻画了一个轮廓。
那不是圆圈,也不是对勾,而是一片不规则的叶子。
边缘锯齿状,中间三根主脉。
如果此刻陈砚舟在这里,把那张黄素芬扫帚磨损纹路的拓片拿出来一比对,会发现两者连叶脉分叉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梧桐叶。
粉笔在纸板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像是某种信号的调试音。
这种信号,陈砚舟已经“看”到了。
市档案馆的电脑屏幕上,一张复杂的热力图正在缓缓生成。
他把黄素芬这三年来使用的十八把扫帚的照片全部导入了软件,通过竹枝磨损的长短和角度,反向推导她的清扫路径。
屏幕上,红色的高亮区域逐渐连成了一张网。
陈砚舟的瞳孔微微收缩。
这张网的走向,和他在旧档案堆里翻出来的那张《1992年洪兴码头排水系统改造图》完全重合。
那年,码头的排水沟刚修好第二天,周晟鹏就以私人名义,捐了守灯广场的第一盏路灯。
原来路灯不是为了照明,是为了定位。
排水沟也不是为了排水,是为了引导人流的动线。
陈砚舟把热力图打印出来。
图纸还是热的。
他拧开一瓶蓝墨水,用一支极细的蘸水笔,在图纸的空白处,补上了几笔线条。
那是热力图缺失的部分——也就是扫帚从未扫过的地方。
几笔下去,一片完整的梧桐叶主脉浮现出来。
墨水渗进纸张,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湛蓝色。
那是医院心电图机专用色标蓝,和张默生柜台上那块抹布沾染的颜色,一模一样。
“拾光斋”里,张默生关掉了大灯,只留一盏台灯。
他手里捏着昨晚多出来的那支墨盒。
底部刻着一个极小的“丙”字,不仔细看会被当成注塑口的毛刺。
张默生用瑞士军刀撬开了墨盒的盖子,用镊子夹出了里面的海绵芯。
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干枯的海绵纤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排列方式——不是杂乱无章的孔隙,而是一层套一层的同心圆结构。
这结构看着眼熟。
如果郑其安在这里,一定会认出这和医学院那台收音机里被重新缠绕过的铜线结构完全相同。
这是一种物理上的同频共振结构。
张默生没说话,也没换新墨盒。
他把这支废弃的墨盒重新装好,拉开柜台最里面的暗格。
暗格里已经整齐地码放着六支一模一样的墨盒。
他把这支放进去,刚好凑成北斗七星的勺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