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方站起身,他本就身材高大,此刻站立,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几个副将完全笼罩。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反问。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
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出城决战,面对数倍于己、且在平原上占据绝对优势的蛮族骑兵,是以卵击石,九死一生都算是乐观的说法。
固守待援,粮草已尽,援军遥遥无期,是坐以待毙,十死无生。
横竖都是一个死。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再相信那个已经创造了一次“奇迹”的年轻人一次?
哪怕,这个“奇迹”听起来,是如此的匪夷所思,近乎神话。
“去执行命令吧。”秦方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这个动作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副将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不甘与最后一丝疯狂的赌性。最终,他们只能躬身领命,沉重地应了一声“是”,然后脚步跟跄地退出了帅帐。
帐内,只剩下秦方一人。
他走到那副巨大的军事沙盘前,目光重新落在了那片广袤的云州平原上。上面插着无数代表蛮族小股部队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推演。
如果……
如果三天后,真的有暴风雪呢?
习惯了草原干燥气候、逐水草而居的蛮族,在突如其来的、足以吞噬一切的严寒和暴雪中,会怎么样?
他们那些分散在各处村镇劫掠的部队,在能见度不足数尺的风雪里,还能找到归路吗?还能集结吗?
他们的战马,他们引以为傲的伙伴,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还能发挥出那风一般的速度优势吗?
一个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在他的脑海中疯狂闪过。秦方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血液仿佛要冲破血管。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以天地为棋盘,风雪为棋子,由那个远在京城的年轻人布下的无形大网,正在缓缓张开。
而他,和他的雁门关守军,就是这张网最关键的,收网的绳结。
“陆渊……陆都督……”
他喃喃自语,转身看着桌上那张神秘的天文图,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近乎敬畏的神色。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间,开始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无比煎熬的速度,一分一秒地流逝。
第一天,过去了。
晴空万里,风和日丽。温暖的阳光洒在雁门关古老的城墙上,却象是在无情地嘲笑着城内所有人的期盼。
城内的气氛,愈发压抑。稀可见底的雨水被分发到每个士兵手中,他们默默地喝着,眼神麻木。只有在擦拭兵器时,眼中才会闪过一丝属于战士的光。
第二天,过去了。
依旧是万里无云的晴天,甚至比前一天更加明媚。秋日的暖阳让人昏昏欲睡,却让守城将士的心,如坠冰窟。
已经有士兵,开始在角落里暗中咒骂那个远在京城的“书生都督”,军心浮动愈发剧烈。要不是秦方治军严厉,威望素着,恐怕早已生乱。
夜里,副将李冀悄悄来到秦方的营帐,声音嘶哑:“将军,马料已经见底了,战马饿得在啃食栅栏。弟兄们……弟兄们的情绪,快要压不住了。”
秦方只是沉默地看着帐外璀灿的星空,一夜无言。
第三天,黎明。
秦方一夜未眠,他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城楼上,望着东方泛起鱼肚白的天际线。
天空,依旧是清澈的,干净的,仿佛一面被擦拭的一尘不染的蓝色镜子。没有一丝云,没有一丝风。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难道……终究是自己,赌错了么?
难道他要亲手,将这几万信任他的袍泽,带入万劫不复的绝境?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当太阳升起,当所有的希望彻底破灭时,这座雄关将如何从内部开始崩溃。
他身后的亲兵,一个跟了他十几年的老卒,不忍地走上前,将一件厚重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将军,天亮了,您……保重身体。”
秦方没有回头,只是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身体?到了这个地步,一副臭皮囊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那老卒忽然“咦”了一声,带着一丝不确定。
“将军,您觉不觉得……起风了?”
风?
秦方一愣。他一直站在这里,精神高度紧张,竟没有察觉。此刻被提醒,他才猛然感觉到,一股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带着刺骨凉意的气流,正从北方吹来,拂过他的脸颊。
这风,不同于前两日的秋风。那风是干燥的,温和的。而此刻的风,却带着一种潮湿的、锋利的寒意,仿佛裹挟着冰碴。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望向北方的天际。
那里的天空,依旧是蓝色,但那蓝色,似乎变得深沉了一些,象是蓝色的染料里,滴入了一滴看不见的墨。而在地平线的尽头,那条连接着草原与天空的在线,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极淡极淡的、几乎难以察清的灰色线条。
那不是山脉的轮廓,也不是晨曦的阴影。它象是一堵正在从地平线以下,缓缓升起的、无边无际的墙。
秦方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瞬。
他下意识地伸出戴着铁甲护腕的手。
就在这时,一阵比刚才强劲许多的北风呼啸而过,卷起城楼上的旗帜,发出“猎猎”的巨响。
一片小小的,冰凉的东西,飘飘摇摇地,落在了他的护腕上。
不是雨滴。
那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有着六角棱角的白色晶体。
雪花。
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铁甲上,没有融化。
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仿佛是一个信号,稀稀疏疏的雪花开始从那片看似晴朗的天空中飘落。
跟了他十几年的老卒,此刻已经惊得张大了嘴巴,指着北方,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将……将军……看!快看北边!”
秦方壑然转头。
只在这一呼一吸之间,那道灰色的线条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宽、变厚,正以一种吞天食地的气势,向着雁门关疯狂的席卷而来!原本湛蓝的天空,正在被这片庞大的灰白色迅速侵蚀、复盖!
风,在瞬间变得狂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