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方亮。
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尚显冷清的万花楼后巷。车帘掀开,一身灰色僧衣、外罩黑色袈裟的姚广孝缓步下车。他手中持着一串乌木念珠,面容清癯,眼神深邃,仿佛只是一位寻常早起的老僧。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走正门,而是如同识途老马般,从一道不起眼的侧门步入了万花楼,径直向着那间名为“揽月阁”的包厢走去。
楼内经过昨日的混乱,尚未完全恢复往日秩序,显得有些安静。姚广孝的脚步落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来到“揽月阁”门前,看着那扇昨日被锦衣卫和官兵两次踹开、如今只是虚掩着的房门,停下脚步。
他并未立刻推门,而是整理了一下僧袍,双手合十,朗声道:
“贫僧道衍,久闻道友在此清修,特来拜会,论道谈玄,不知可否赐见?”
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房内。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请进。”
走入“揽月阁”内,晨光透过窗棂,驱散了些许夜的旖旎,却更衬得室内景象奇异非凡。
程勇果然在内,一身明黄色的道袍,绣着简单的云纹,穿在身上竟颇有几分宝相庄严如果忽略他左右两侧,那两位强颜欢笑、战战兢兢为他捶腿揉肩的万花楼花魁的话。
他斜倚在主位软榻上,眯着眼,享受着美人的服侍,手边小几上依旧摆着那盘醒目的大葱和酱碟。这副做派,三分像得道高人,七分倒像是个骄奢淫逸的邪教教主。
姚广孝推门而入,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他枯瘦的脸上古井无波,深邃的目光在程勇身上那件明黄道袍上停留了一瞬(明黄乃帝王专用,此人当真肆无忌惮),又扫过那两位明显受制于人的花魁,最后落在那盘大葱上,眼神微动,却并未表现出任何惊异或鄙夷。
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声音平和如初:“阿弥陀佛。贫僧道衍,见过道友。道友倒是好兴致。”
程勇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仿佛刚发现有人进来。他挥了挥手,那两位花魁如蒙大赦,连忙低头退到角落,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哟,来了个真和尚?”程勇坐直了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姚广孝,目光在他那身朴素僧袍和睿智沧桑的脸上转了一圈,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姚广孝?道衍大师?久仰久仰啊!听说就是你,给燕王送了顶白帽子?”
他说话毫无顾忌,直接点破了姚广孝最大的“功绩”与禁忌。
姚广孝面色不变,仿佛没听到那大逆不道的“白帽子”之说,只是淡淡道:“虚名而已,不足挂齿。贫僧此来,是代一位贵人,向道友问一句话。”
“哦?贵人?”程勇装模作样地四下看了看,“这屋里除了咱们,还有哪位贵人?莫非是这二位姑娘?”他指了指角落的花魁,惹得她们又是一阵瑟缩。
姚广孝并未回应他的玩笑话,而是用一种看似平静但实则蕴含着无尽深意和洞察力的目光紧紧盯着程勇,并慢慢地提出了一个让朱棣最为关心、渴望知晓答案的关键问题:这位道友您身怀绝技,拥有非凡的能力,绝非普通之人能够与之相比拟。贫僧对此深感好奇,同时也是代表那位尊贵的人物向您请教一下:此次您专程来到京城,掀起轩然大波,与皇室贵族们交往甚密,那么请问您到底有何目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后,程勇先是豪爽地大笑起来,然后毫不客气地再次抓起一根粗壮的大葱,迅速将其浸入装满酱料的碟子之中,用力一蘸,接着便像啃苹果一样大口咀嚼起来,嘴里发出清脆响亮的声。
与此同时,他还含混不清地嘟囔道:所为何来?嘿嘿,大师您这话说得可真够俗气的哟! 说完这些话之后,程勇才把口中尚未完全咽下的葱段吞入腹中,紧接着轻轻拍打双手以去除残留的酱汁。
随后,他略微向前倾身,原本挂在脸庞之上那种满不在乎且略带戏谑意味的笑容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深邃而遥远的眼眸,其中似乎流露出些许无法用言语描述清楚的厌倦之情?
道友您既然有权给别人送上洁白无瑕的高帽儿,难道贫道就没有这样的权利吗?哼,其实吧,本道人也很想像您那样送人家一顶白白净净的大帽子尝尝鲜呐!
程勇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姚广孝看似平静的心湖之上。
送一顶白帽子?
这五个字,对于姚广孝而言,意义实在太特殊、太沉重了!这正是当年他私下见到燕王朱棣时,用以暗喻“皇”字的隐语!是他一生谋划的起点,是“靖难之役”最隐秘的注脚,更是他深藏心底、绝不容外人轻易提及的禁忌!
此刻,竟被这个来历神秘、行为荒诞的道人,以如此轻松戏谑的口吻说了出来!
饶是姚广孝修为精深,早已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瞳孔也是控制不住地微微一缩,捻着佛珠的手指骤然停顿了片刻。他周身那古井无波的气场,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但他很快便恢复了那副深不可测的模样,只是目光变得更加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潭,牢牢锁定了程勇。他沉默了两息,似乎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人的危险程度和真实意图。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如往常般平静温和,但其中似乎蕴含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让人不禁为之侧目。此刻,他的语气里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探究意味:“阿弥陀佛道友此语一出,犹如晴天霹雳,实在令人震惊不已啊。”
然而,面对“白帽子”这个隐晦而敏感的话题,他并未选择逃避或者矢口否认,反而以一种坦率而果敢的态度直面问题本身。只见他稍稍顿了一顿,接着用低沉而坚定的语调说道:“贫僧斗胆猜测一下,如果贫僧没有领会错道友的意思,那么道友是否想表达”
说到这里,他又略微迟疑了片刻,像是在努力斟酌接下来要说出口的每一个字一般,然后才郑重其事、一字一句地继续发问,其神情之严肃认真,仿佛生怕会错过任何一丝一毫重要信息似的,“难道说,道友现今心目中认定的那位‘王者’,竟然就是汉王殿下不成?”
听到这话,一直默默观察着对方一举一动的程勇,嘴角不由得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尤其是当他注意到姚广孝那极其微妙且短暂的表情变化时,心中更是暗自得意起来——看来自己刚才抛出的这块石头已经成功击中目标,并激起了一圈圈不小的涟漪呢!
于是乎,他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之情,脸上原本就挂着的那丝玩世不恭的笑意愈发浓烈起来。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将目光投向眼前这位神秘莫测的高僧,眼神之中充满了挑衅与自信;与此同时,他还非常干脆利落地轻点下头,表示对姚广孝方才所言完全认同:“正是如此!”
“朱高煦这小子,虽然脾气躁了点,脑子直了点,但比他那优柔寡断的大哥有趣,也比他那装模作样的爹更对我胃口。反正你们老朱家这皇位,本来就是抢来的,再抢一次,又有何不可?换个看得顺眼的人坐坐,这戏才好看嘛。”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决定晚饭吃什么,而不是在谈论颠覆帝国储君、煽动亲王谋逆这等诛九族的大事。
姚广孝彻底沉默了。
他一生精于谋划,洞悉人心,自认能看透世间绝大多数野心家的图谋。权力、财富、名声、仇恨这些都可以是动机。
但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其行为似乎毫无世俗逻辑可言,搅动风云只为“有趣”、“好看”、“顺眼”?其手段更是闻所未闻,近乎妖邪!而其目标,竟直指那至高无上的皇位,且说得如此儿戏,却又如此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对方那超乎常理的能力,让这看似儿戏的话,凭空增添了无数可信的危险性!
禅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只有程勇咔嚓咔嚓咀嚼大葱的声音格外清晰。
良久,姚广孝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
“道友真是好大的手笔,好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