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寺,夜凉如水。
与京城内的暗流涌动、诡异频发相比,这座古刹仿佛独立于尘世之外,只有梵呗钟声和淡淡的檀香气萦绕。禅房内,一盏孤灯如豆,映照着一个枯瘦的老僧——姚广孝(道衍和尚)。他身披旧袈裟,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古井,正闭目盘坐,手中缓慢地捻动着一串光滑的佛珠,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靖难功成之后,他便急流勇退,深居简出,对外宣称潜心修佛,不问世事。这既是明哲保身,让雄猜的朱棣放心,也是他真正目的达成后的一种超然。这京城里的风波,无论太子与汉王如何相争,在他看来,都已是棋局之后的余韵,引不起他丝毫兴趣。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寺院的宁静,也打断了姚广孝的禅定。他缓缓睁开眼,眼中并无意外,只有一片了然的平静。这个时辰,能不经通传直入他禅房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
禅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身夜露寒气和难以掩饰的焦躁的朱棣,大步走了进来,甚至没等身后的侍卫完全跟上便反手关上了房门。
“少师!”朱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甚至没顾得上寒暄,目光灼灼地盯住姚广孝。
姚广孝缓缓起身,合十行礼,声音平和无波:“陛下深夜驾临寒寺,不知有何要事?”他仿佛真的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
朱棣看着他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心中的焦躁更盛,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些,但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京城出了妖人!”
姚广孝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朱棣,静待下文。
朱棣将近日之事快速道来,从汉王反常的“安分”与请求就藩,到其私下接触一个神秘道人,再到锦衣卫和五军营精锐先后在万花楼如同中邪般集体跳起诡异舞蹈,还有那凭空出现的魔性音乐他尽可能客观地描述,但话语中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和一丝被挑战认知的动摇。
“纪纲说那是妖法,朕原本不信!”朱棣的声音最后带上了压抑不住的震动,“但朕亲眼所见!中军营的那些健儿,如同傀儡!还有那音乐绝非人间凡响!少师,你告诉朕,这世间当真有此等骇人听闻的妖术?!”
他死死盯着姚广孝,仿佛想从这位亦师亦友、智谋如海又深不可测的老和尚脸上,找到答案,或者一目了然。
姚广孝听完,沉默了。昏黄的灯光在他深刻的皱纹间跳跃,让他那张瘦削的脸显得更加莫测。他手中的佛珠又开始缓慢捻动,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陛下,贫僧已是方外之人,尘俗之事,早已不多过问。
他先表明了自己的超然立场,但随即话锋微转,眼中闪过一丝洞察的光芒:“然则,陛下所述,确实匪夷所思。控人心智,乱人躯体,虚空生乐若果真如此,确非寻常江湖伎俩或迷药所能及。”
他微微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禅房的屋顶,望向无尽的夜空:“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佛法道藏之中,亦记载有种种神通异能,虽多为妄语,但未必空穴来风。陛下乃真龙天子,紫微星照,寻常邪祟本难近身。此番异象,或许非为妖术,而是某种示警,或是劫数前兆?”
他没有直接肯定那是妖法,而是将其引向更深邃、更符合他如今身份的“天命”、“劫数”之说,既回答了朱棣,又保持了一种超然的模糊。
“示警?劫数?”朱棣眉头紧锁,“针对朕?还是针对大明?”
“天意渺茫,贫僧不敢妄断。”姚广孝垂下眼帘,“然,此人所图,绝非寻常。其接近汉王,搅动风云,令朝廷鹰犬尽失颜面,恐非为财色,亦非为单纯扰乱朝纲。其志或许不小。”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更实际的建议:“陛下,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对此等身具异力之人,强攻硬取,恐非上策,或反受其害。或可先遣一能言善辩、心志坚定之士,以礼相待,探其口风,明其来意,再做计较?或许,其所求者,并非与陛下为敌。”
姚广孝并没有给出具体的擒拿或破解之法,而是引导朱棣从更高的层面去思考,并建议采取更谨慎的解触策略。这既符合他如今的身份,也确实是最稳妥的做法——在不了解对手真正底细和手段前,贸然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
朱棣听完,陷入了沉思。姚广孝的话像是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他心中的焦躁之火,却带来了更深的寒意和凝重。连姚广孝都无法轻易看透,甚至暗示可能涉及“天命劫数”
那个青衫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禅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位老人沉重的呼吸声。夜,更深了。
朱棣目光深沉地看着姚广孝。让这位老和尚出山,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姚广孝智计百出,见识广博,本身又兼具儒、道、释三家之学,深谙许多常人难以理解的玄理秘术。更关键的是,他足够忠诚,且早已超脱世俗权位,由他去探那妖道的底细,再合适不过。
“少师,”朱棣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郑重,“此事关乎社稷安稳,更涉及超常之力,非少师之能,朕恐无人能辨其虚实,探其根底。唯有劳烦少师,替朕走这一遭,会一会那万花楼中的奇人。”
姚广孝枯瘦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他沉默了片刻。皇帝的心思他明白,既是倚重,也是试探,更是将他这把老骨头再次推入旋涡之中。然而,他内心深处,那久违的好奇心与探究欲,也确实被勾了起来。
让人集体跳舞?虚空生乐?这等手段,绝非他以往所见的任何障眼法或催眠术所能解释。这触及了他学识的边界,甚至可能关乎一些他追寻半生却未曾真正触摸到的“道”之真谛。
“阿弥陀佛。”姚广孝宣了一声佛号,声音平和却带着应承之意,“陛下有旨,贫僧自当效力。贫僧也确实好奇,是何方神圣,竟能使出如此别开生面的手段。明日,贫僧便去那万花楼,拜会一下这位道友。”
他答应得爽快,既是为君分忧,也是为己解惑。
朱棣闻言,心中稍安,补充道:“少师务必小心。此人手段诡异,防不胜防。朕会派精锐便衣在远处策应,若有不妥,少师以信号为凭。”
姚广孝却微微摇头,露出一丝淡然的笑容:“陛下,若此人真如所述那般神通广大,寻常军士恐怕徒增笑耳。陛下放心,贫僧此去,非为厮杀,只为论道。是邪是正,是妖是仙,谈过便知。”
他言语中透着一股强大的自信和超然。他一生历经大风大浪,阴谋阳谋见过无数,自身亦是徘徊于正道与诡道边缘的人物,岂会轻易被吓住?
朱棣见其意已决,且气度从容,便不再多言,只是重重拍了拍姚广孝瘦削的肩膀:“一切,有劳少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