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东方老夫人的询问,李宣目光依旧落在何府深处,那沸腾的杀戮与混乱似乎并未影响他的判断。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
“正是。贫道虽未察觉明确气息,但一直有心血来潮,隐在示警。
何氏立族千年,纵使高端战力尽丧,其族地内核,尤其是那位金丹老祖闭关之所,绝非凡地。
此刻躁动,多为外围与贪利之徒,真正的凶险或许尚未浮现。”
他顿了顿,收回看向何府的目光,转而平静地扫过身边诸人。
他继续道:“与其贸然卷入混乱,不若在此静观其变。若其老祖真已无力或不在,这些散修抢掠便足矣。若尚有底蕴…我等在此,进可攻,退可守,亦能应变。”
这番话冷静理智,完全是从利弊与安全角度出发。他再度将视线投向何府,神念如同最耐心的渔夫,细细感知着水面下的每一丝暗流。
这时,一直凝神观察李宣手中那盏月灯的张清源,终于按捺不住。
他上前一步,躬敬一礼,目光灼灼地看向那盏清辉流淌,道韵内蕴的月灯,由衷叹道:
“李道兄,请恕清源冒昧。道兄手中这盏月灯,光华澄澈,道韵天成,似虚似实,意蕴深远。灯焰所至,竟能引动心念,化虚为实,更兼破邪镇魂之妙……”
“此等玄妙道法,清源自诩也阅览过不少道藏异闻,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莫非是仙宗所藏?可否请道兄为清源指点一二?”
他话语诚恳,纯粹求知。
李宣闻言,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月灯上,灯焰温润,映照着他平静的面容。
抬眼看向张清源,声音依旧清淡:
“张道友过誉了。此灯所显,并非仙宗传承之法。”
“此法乃贫道近日偶有所得,草创初成,姑且名之‘意象法’。今夜,尚是首次以此法对敌。道友未曾见过,也是自然。”
话音落下,四周忽然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
东方老夫人持拐的手微微一顿。
张氏族主抚须的动作僵住。
就连暗暗调息的王老,也猛地抬起了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
更不用说其他竖起耳朵聆听的诸家修士,一个个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震惊与茫然之间。
自创道法?
草创初成?
首次对敌……便连斩何氏三大紫府后期,震慑全城?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其中蕴含的信息,比之前亲眼看到何擎苍伏诛更加冲击他们的认知。
仙宗传承固然令人敬畏,但那毕竟是前人荫蔽。
而自创一法,尤其是能斩杀法师,逼得何擎苍断肢逃命的玄妙道法……
这已非天才二字可以形容,这是可以开宗立派的仙姿。
张清源更是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他原本以为这莫测的月灯是某种不传之秘的仙宗古法,心中只有羡慕与敬畏。
此刻得知竟是对方自创,那种冲击简直颠复了他的修行观。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东方老夫人最先回过神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精光湛然:“李道长真是每次都给我等惊喜,老身今日方知何为道骨仙姿。”
张氏族主也连忙跟着行礼,感慨万千:“自创道法,以紫府之境,初试锋芒便有此等威能,莫非天纵乎?”
其他修士也从震惊中缓过神,纷纷开口赞扬,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赞叹与再也无法掩饰的敬畏。
那位王老,此刻也彻底熄了所有小心思。这等道才,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东方采芝看着他清冷如玉的侧脸,看着他眼中只有大道求索的专注,心中再度掀起微澜。
少女黯然地垂下眼睫,将万千心思尽数掩藏,只是安静地站在祖母身后,仿佛自己也成了背景的一部分。
众人见李宣如此说,又见他气定神闲,显然不打算亲自下场争夺,心中虽各有盘算,但也大多按捺下了立即冲进去分一杯羹的冲动。
东方老夫人与张氏族主对视一眼,均微微点头,命令自家子弟继续约束待命。
王老从坑中爬出后,也识趣地远远站着,不再多言。
一时间,城门前这片局域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与不远处何府传来的喧嚣混乱形成了鲜明对比,唯有夜风与月光,流淌在沉默等待的众人之间。
城中,何氏族邸。
往日威严森严,楼阁连绵的何氏族地,此刻已沦为修罗场与劫掠乐园。
护族大阵在失去了内核主持者后,威力大减,被数名红了眼的紫府散修联手轰开了数处缺口。
喊杀声、哭嚎声、狂笑声、法器碰撞声、房屋倒塌声交织成一片。
火光处处燃起,映照着一张张贪婪扭曲的面孔。
低阶散修和小家族修士如同蝗虫过境,冲进一座座楼阁、库房,见到值钱的丹药、材料、法器便往怀里塞,塞不下的就用储物袋装。
为了争夺一件灵光稍盛的法宝,刚才还并肩破阵的盟友立刻便能刀兵相向。
何氏剩馀的护卫、客卿、旁系子弟,有的在绝望中拼死抵抗,瞬间被淹没。
有的见势不妙,干脆脱下何氏服饰,混入抢掠者中,反戈一击,只为多抢些财物作为日后逃亡的资本。
更有甚者,眼看家族倾复在即,竟也添加了抢掠自家库藏的行列。
珍宝被践踏,灵植被连根拔起,传承典籍被随意撕毁或争抢……千年世家积累的繁华与底蕴,正在以最快的速度崩塌湮灭,化为滋养贪婪与暴戾的养料。
而在这片疯狂的混乱之下,何府最深处,通往地下秘境的隐蔽入口,已被重重机关与最后忠诚的死士封闭。
幽深曲折的地道尽头,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地下洞窟。洞窟中央,并非灵泉仙池。
而是一片方圆数十里,色泽暗红粘稠,不断咕嘟冒着气泡,散发着浓郁至极血腥与怨毒气息的广阔血湖。
湖面并无波澜,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痛苦与哀嚎,隐隐有扭曲的面孔在血水下浮现又破碎。
血湖四周,刻画着密密麻麻,诡异邪祟的古老符文,连接着地脉,形成一座庞大而邪异的阵法。
这里,才是何氏真正最内核,最隐秘的禁地,一百年前何氏最辉煌时,以举族之力,建造的小秘境。
也是何氏金丹老祖的闭关之地。
此刻,血湖岸边,仅存的何姓紫府修士,何擎苍胞弟,何峮。
正带着最后一批约二三十名何氏嫡系血脉,其中皆是孺子与年轻子弟,个个面色惨白,惊惶绝望。
“叔父,我阿姐她们还在上面呢?我想去救她们下来。”
一个满脸悲伤的少年对何峮说道。
“是啊!五叔公,我娘也在上面,能不能救救她!”
“峮族老,我也是”
何峮手中血光闪过,他身旁最先开口的少年瞬间倒地身亡。
“扰乱军心者,便如此例!”
何峮目露凶光,将少年扔下血湖之中,尸身溅起浪花,随后被不知名的诡物吞噬殆尽。
“我何氏值此生死存亡之际,你等皆为我族嫡系血脉,更应该明白大局之重!这样的软弱样子,不配为我族嫡血。”
何峮扫视众人,压抑着满腔怒气。众人不敢直视他,都唯唯诺诺称是。
“叔父,老祖在哪里?怎么才能唤醒他老人家,侄儿要报这血海深仇!”
何峮左首处,一高大青年面带悲怆,眼底有深深怨毒。
何峮看向他,冷硬的脸略有一丝柔和:“大郎不要忧虑,二哥之仇,一定会报,而且就在今夜。”
“老祖就在这片血湖之中,我这就将老祖唤醒!”
何峮指向血湖之中。
随即他盘膝而坐,划破自己的手腕,将蕴含着何氏嫡系血脉的精血,逼向湖中。
而后诵念一段拗口晦涩的邪异咒语。
咒语回荡这片空间,穿于血湖,同其中的血浪翻涌声交织一起。
但诵念了许久,也不见丝毫动静,何峮身后众人开始面露绝望惊慌之色。
“老祖啊!我族已危在旦夕,求老祖出关,力挽狂澜。”
何峮本人也是一脸悲怆与决绝。
绝望凄厉的声音回荡着!
终于,在他又一次逼出心头精血,再诵咒语后。
湖中心一具盘膝而坐,半沉半浮于血水中的干枯身影隐约可见。
何峮猛地一咬牙,转身厉声喝道:
“快!按我教你们的秘法,以嫡系精血为引,叩请老祖苏醒!家族存亡,在此一举!”
其他嫡系子弟,无论多么害怕,也知道这是最后希望,纷纷效仿,咬牙割破手腕或心口,将一缕缕精血洒向血湖,同时按照何峮的指引,吟诵起古老而邪异的咒文。
“以血为媒,以脉为引,召尔血神,踏此人间”
随着精血滴落,咒文响起,平静的血湖骤然沸腾起来。
咕嘟咕嘟的气泡变得密集而剧烈,湖中心的干枯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四周墙壁上那些邪恶符文逐一亮起猩红的光芒,整个洞窟开始震动,浓郁的血光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与一种古老暴戾的恐怖威压,开始从湖底,从那具干枯身影身上,缓缓弥漫开来……
地上,疯狂的抢掠仍在继续,地下,一场以血脉为祭,唤醒邪魔的仪式,正走向最后关头。
而那弥漫开的恐怖威压,虽然被地层和阵法削弱,却已如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开始悄然扩散,最先触及的,便是城外那位一直凝神以待的提灯道人。
李宣持灯的手,微不可查地紧了一分,眼中玉光流转,低语道:“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