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不再掩饰,身形飘然而起,凌波微步,朝着千鲤湖灵气最为氤氲凝聚的湖心局域行去。
他并未刻意隐匿气息,一身精纯道韵与方才涤荡妖氛残留的淡淡天威,如同水中的明月,清淅可辨。
行至湖心深处,但见前方碧波之上,悄然浮现一座青翠小屿,不过亩许大小,其上生有几株苍劲古松,松下有一方天然青石平台,纹路简古。
平台之上,早已有一道身影安然等侯。
那是一位身着藏青绣银线水纹长袍的老者,发髻高挽,以一根古朴木簪固定,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垂胸。
双目开合间隐有温润神光,气度雍容沉静。他手持一杆青竹鱼竿,正对湖垂钓,姿态闲适,仿佛一位寻常的湖畔隐士。
然而,李宣灵觉所感,眼前这位老者体内蕴含的磅礴妖力与浓郁水灵之气,却如深渊潜龙,深不可测,其修为境界,只怕犹在之前那金蟾之上,甚至已然触及了紫府后期的修为。
而其妖气纯净凝练,毫无血腥污浊,与这千鲤湖的灵秀水气相得益彰。
这应该便是黑罴的那位大哥了,受敕“湖神”的猪婆龙。
老者似有所觉,缓缓转首,看向踏波而来的李宣,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笑意,将鱼竿轻轻置于身侧石上,起身拱手:
“贵客远来,老朽济源,有失远迎。湖居简陋,唯有清风碧波,松荫石台,还请道友勿嫌怠慢。”
声音平和舒缓,如湖水轻漾,令人心绪不自觉安宁下来。
李宣亦于石台前驻足,还了一礼:“贫道李宣,冒昧来访,打扰湖神清修。”
“不敢称湖神,道友唤我济源便是。”
它见李宣面露疑惑,便解释道:
“我为凡血,非是贵种,本无姓名,是六百多年前,我遇见一仙人,幸得仙人授我道途,赐我真名,方有今日。”
“仙人?”李宣目光一凝。
济源笑道:“老朽也不知是否为仙,或许为一大神通者,或许真是仙人。不过,对老朽而言,却也无什么分别。”
李宣向他一礼,这一礼不光是对于那疑似仙人的敬意,更是对这济源湖神护持湖岸百姓的尊重。
“道友客气了。”猪婆龙伸手示意,“请坐。道友近日于艮土城所为,老朽虽深居简出,亦略有耳闻。斩邪涤秽,大快人心。”
话语中并无虚伪客套,反倒带着几分真诚的赞许。
“何氏所为,老朽看在眼里,却只能有心无力,便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道友已经做得很好了,以妖身护人道,贫道佩服。”李宣说道。
它感慨道:“当年仙人不以我丑陋卑鄙而恶之,老朽又怎能囿于人妖之别,而眼见生灵遭戕呢?”
“对于有灵的弱小众生,不该轻言杀戮。”
李宣讶然,敬道:“不想道友竟是遵循的古礼?”
济源慨然一叹:“不过守旧食古的顽石罢了!”,随后他邀请李宣往身后行去。
在遥远的极古岁月,有神圣制礼于神洲。
其中有言:“天地有德,含灵同枢。微命虽眇,岂曰可诛?”
不过古礼虽好,却过于理想。早在上古时,就早早礼崩乐坏,只言强弱
二人于石台旁两块平滑石墩上相对坐下。猪婆龙袖袍轻拂,石台上便出现一套素雅陶制茶具,壶中清泉自沸,茶香袅袅,竟是上好的云雾灵茶。
“道友似乎早知贫道会来?”李宣接过茶杯,直言问道。
济源微微一笑,轻抿一口茶:“老朽自道友收服了黑罴那憨货,便早早注意道友,道友绝非池中之物,迟早会注意到这千鲤湖。只是未料到,道长动作如此迅捷,先平飞蜈山,再荡响波河,雷霆手段,令人叹服。”
“道友为仙门大派,能叫黑罴入了座下,是它的福分,也好早日脱离魔邪,有望正道!”
他顿了顿,看向李宣,目光清澈:“道友此来,想必不只是为了看看老朽这湖光山色吧?”
李宣放下茶杯,直视济源:“道友爽快。贫道此来,一是为验证黑罴所言,龙君是否真如其所言,持身守正,庇护一方。如今观湖畔景象,已信了七八分。”
“哦?那其二呢?”济源神色不变。
“其二,”李宣目光微凝,“是想向道友请教一事。贫道于玉屏山虎妖,飞蜈山蜈蚣,响波河金蟾处,皆寻得一种制式相类的小鼎,其上分刻编号。此鼎似与何氏立庙宇收集香火有关。道友在此数百年,又同为‘八神’之一,不知对此物可有了解?”
话题陡然转向小鼎,石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湖风拂过松枝,发出沙沙轻响。
济源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它沉默片刻,缓缓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道友果然敏锐,直接问到了关键。”猪婆龙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此物老朽确实知道。自百馀年前何氏立庙宇,封妖神以来,我便一直在暗中观察,细究此物。”
李宣神色不动:“愿闻其详。”
济源望向浩渺湖面,声音低沉了几分:“当年何氏寻上门来,许以敕封神位,共享香火,老朽本不愿沾染。但彼时修行遇阻,而且何氏势大,不容拒绝。”
“又见其他几位欣然接受,加之何氏承诺只需接受敕封,享常规香火,并不强制我行那血食之事,老朽便应下了,一来借香火愿力纯化妖力,二来,也确实想借此庇护湖畔这些淳朴百姓。”
“那鼎,便是敕封时,何氏使者暗中置入我水府神象之下的。他们做得极为隐秘,若非老朽活得够久,修为也勉强过得去,对自身神域掌控极细,恐怕也难以察觉。”
济源眼中露出回忆之色,“此鼎材质特异,非金非玉,能自行隐匿气息,更与神象,香火愿力形成一种极其隐晦的联结。最初老朽只觉奇怪,何氏为何多此一举?便留了心,暗中以秘法隔绝了那鼎与神象的部分联系,并未让其完全生效。”
“后来,经过长年累月的观察,以及与一些早年故交的零星信息印证,老朽才发现此鼎的真正可怕之处。”
猪婆龙语气转沉,带着一丝寒意,“它收集的,并非仅仅是寻常的香火愿力。”
他看向李宣,一字一句道:“它通过神象与香火愿力的联结,在凡人祭拜时,悄无声息地汲走他们的一丝命元精气,或者说,寿元。”
李宣瞳孔微微一缩。
济源继续道:“此过程极为缓慢隐蔽,一次祭拜,或许只流失微不足道的一丝,对人体当下并无明显损害。”
“但长年累月,代代祭拜之下,这部分被窃取的命元累积起来,便极为可观了。老朽曾暗中比较过,常年虔诚祭拜何氏所封诸神的艮土城及周边凡人,其平均寿元,普遍比祭拜他处正神的局域,要短上十年左右。且体魄偏弱,易染病疾者亦多。”
“十年阳寿”李宣喃喃,眼中寒色一闪。这比直接杀戮掠夺血食,更为阴毒隐秘,是在钝刀子割肉,从根本上损害一方生灵的根基!
“竟然有这等手段?”
济源疑惑道:“道友来自仙道大派,难道没有听闻过此类手段吗?”
“这类取自凡人的逆天手段,贫道确是不曾听闻!”
“贫道也曾细读洞天藏书,还未闻有这等夺天之法!”
李宣沉声而道。
气氛一时凝重,片刻后李宣才微声感叹:“天下英杰真如过江之鲫!若是隐于洞天,实在难见。”
他又问道:
“不知道友研究多年,可有所得?”
济源摇头:“老朽研究了数百年,也只能确定此鼎确为收集转化命元精气之器,且编号制式,意味着是批量炼制,有组织投放。”
“至于何氏收集如此海量命元之具体用途老朽亦未能查明。他们对此讳莫如深,所有经手此事的内核人员,口风极严,且似乎有特殊禁制保护。老朽只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何氏使者隐秘来我神域附近,秘密取走鼎中积聚的命元精华。”
他看向李宣:“道长所获那几尊鼎,想必其中凝聚的命元已被取走多次,只残留些许气息。否则,以其积累百年的量,气息绝不会那般微弱。”
石台之上,陷入短暂沉默。只有湖风与松涛声。
李宣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诸多线索串联起来。何氏蓄养妖神,敕封享祀是表象。
纵容甚至鼓励部分妖神行血食之事,或许是为了掩盖更深层目的,或另有用处。
而其真正内核的阴谋,恐怕正是通过这遍布各处的“妖神神庙”体系,悄无声息地窃取治下万千凡人的命元精气。
而且,这等逆天之法,真是区区一个何氏所能为的吗?
这隐藏在后面的,恐怕深如渊海。
这是比率妖魔食人更为精细,更为罪恶,也更令人发指的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