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笛声在博物馆外响成一片。
林默和苏青对视一眼，同时冲向地下二层的通风管道——这是苏青在1942年那次失败后，为可能的重返留下的后路。管道狭窄，充满铁锈和灰尘，但勉强能容一人通过。
“左转三次，然后向上爬七米。”苏青在前方引路，声音在管道中回荡，“出口在老图书馆后面的小巷。”
林默跟着她，手腕上的镯子仍在发烫，但那种玉石般的质感越来越明显。他能感觉到镯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不是敌意，而是一种古老的、近乎悲悯的意识。
爬到一半时，苏青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林默压低声音。
“时间不对。”苏青的声音带着困惑，“我们进入管道最多五分钟，但我手表上的日期……跳了。”
林默看向自己的手机——屏幕上的日期像老虎机一样翻滚：2023年11月7日、1942年11月7日、2075年11月7日……最终定格在2023年11月7日，但时间显示是上午9:47。
可他们进入博物馆时，是下午三点十五分。
“我们被困在时间循环里了。”苏青的声音在颤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循环，而是……时间折叠。裂隙在扩张，把不同时间段的同一空间叠加在一起。现在这个通风管道，可能同时存在于八十年的每一个11月7日。”
仿佛为了证实她的话，管道壁突然变得透明。林默看到了令人眩晕的景象：左侧是1942年的龙潭市，硝烟弥漫，日军在街上巡逻；右侧是2023年的街道，警车停在博物馆外，警察正在拉警戒线；正前方则是一个模糊的未来景象，高楼形状怪异，空中漂浮着交通工具。
更诡异的是，这些景象中都有“他们”的身影。
1942年的管道里，年轻的苏青和苏白正在艰难爬行，脸上沾满煤灰；2023年的现实中，警察正在检查通风口；而那个未来景象里，两个穿着银色制服的人也在管道中——从身形看，很可能还是他们。
“时间镜像。”林默喃喃道，“不同时间段的我们，在做着同样的事。”
苏青脸色惨白：“这是最糟糕的情况。时间折叠一旦形成，就会像镜子大厅一样无限反射。如果我们找不到‘基点’打破这个循环，就会永远被困在11月7日这一天——或者更准确地说，被困在八十个11月7日的叠加态中。”
她继续向前爬，林默紧跟其后。几分钟后，他们抵达出口——一个隐蔽在垃圾桶后面的铁栅栏。苏青推开栅栏，两人先后钻出。
外面的景象让林默倒吸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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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图书馆后面的小巷，此刻变成了一幅超现实拼贴画。
左侧的墙壁是1942年的砖墙，贴着“全民抗日”的标语；右侧的墙壁是2023年的涂鸦艺术，喷着“元宇宙万岁”；正对面的墙壁则是未来风格的发光材料，流动着看不懂的文字。
天空被分割成三块：一块是阴沉的战争年代天空，一块是晴朗的现代蓝天，一块是泛着紫色光芒的未来天际。三块天空的交界处，时间像水流一样互相渗透、混合。
最让人不安的是行人——或者说，行人们的叠影。
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和一个穿牛仔裤的女孩“重叠”在一起走路，她们的身体时而分离，时而融合；一个黄包车夫蹬着车，车后座上却同时坐着民国绅士和现代背包客；甚至有一只猫，身体前半部分是普通狸花猫，后半部分却是机械构造。
“所有人都在无意识地重复11月7日的行为。”苏青拉住林默躲到阴影里，“看那个卖报童。”
街角，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正在叫卖报纸。但他同时卖着三种报纸：1942年的《申报》、2023年的《龙潭日报》，还有一份未来风格的电子纸。更诡异的是，他每隔一分钟就会回到原位，重新开始叫卖——完全相同的动作，完全相同的台词。
“他在自己的时间循环里。”林默感到脊背发凉，“这里的每个人都被困在了自己生命中的11月7日，不断重复那一天。”
“不全是。”苏青指向小巷深处，“你看那个人。”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站在巷子尽头，正抬头看着分裂的天空。他没有任何“叠影”，身体轮廓清晰稳定。更特别的是，他手里拿着一块怀表，表盖打开，里面的指针在逆向旋转。
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缓缓转头。
林默的心脏几乎停跳——那张脸，和祖母留下的老照片上的父亲，有七分相似。
“林……”苏青刚说出一个字，那个男人突然动了。
他像一道影子般穿过混乱的街道，所过之处，时间叠影短暂地恢复正常：旗袍女人变成了纯粹的1942年形象，黄包车上的乘客只剩下民国绅士，猫恢复了完整的生物形态。
但那些恢复正常的人表情痛苦，仿佛从美梦中被强行唤醒。
男人最终停在林默和苏青面前三米处。他的眼睛很特别——瞳孔深处有时钟的倒影，指针滴答作响。
“你们不该来这里。”男人的声音平淡，像在陈述事实，“今天是‘环日’，所有时间债务都会显形。戴镯者在这一天出现，会加速裂隙崩解。”
“你是谁？”林默握紧拳头。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看向林默手腕上的镯子。当他看到镯子表面那些部分愈合的裂纹，以及透出的玉质光泽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已经开始还债了。”他说，“但还不够。你知道这只镯子欠了多少时间吗？”
他打开怀表，表盘上不是数字，而是层层叠叠的人名。林默看到了苏白、苏青的名字，看到了虚谷子，还看到了十几个陌生名字。所有人的名字都用细线连接，最终汇聚到表盘中央的两个字：
时代
“三百五十七年。”男人合上怀表，“这是双镯累积的总债务。每一任主人都以为自己借的是‘一点点时间’，但利滚利，债叠债。到你们姐妹这一代——”他看向苏青，“债务已经膨胀到无法靠正常手段偿还了。”
苏青脸色煞白：“所以1942年的失败……”
“不是失败，是镯子的自我清理机制。”男人打断她，“当债务达到临界点，镯子会强制启动‘双镯合一’程序。成功，则债务清零，但宿主会成为镯子的永久部件。失败，则宿主被吸入裂隙，成为时间囚徒——那是镯子在‘进食’，用宿主的时空存在抵债。”
林默想起那些士兵的下场，胃里一阵翻腾：“那你又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
男人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玉佩的样式，和林默从小佩戴、后来在祖母遗物中找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我是林文渊。”男人说，“按血缘，我是你祖父的弟弟。按时间，我是1942年那场仪式的第三个参与者。”
苏青猛地后退一步：“不可能！那天只有我和姐姐！你……”
“我在‘时间之外’。”林文渊苦笑，“那场仪式确实只有你们姐妹在场，但在时间裂隙中，还有一个观察者——我。我戴着另一件时间法器，进入了‘超时状态’，目睹了全过程。但也因此，我被卡在了时间缝隙里，只能在每个‘环日’现身。”
他指了指周围混乱的景象：“环日，就是时间债务的‘结算日’。所有被镯子影响的时间线都会在这一天重叠，所有债务都会具象化。你们看到的这些叠影，都是时间债务的体现——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曾被镯子改变过命运，现在他们要‘还债’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街道上突然传来尖叫。
那个卖报童的身体开始分裂：一个1942年的他，一个2023年的他，还有一个未来版本的他。三个“他”同时存在，互相拉扯，表情痛苦不堪。
“他要被时间撕碎了。”林文渊声音平静，“每个环日，都会有债务人彻底消失，被时间本身消化掉，用来抵偿镯子欠下的债务。今天，轮到这个孩子了。”
“我们能救他吗？”林默冲口而出。
林文渊深深看了他一眼：“救他？你知道救他的代价吗？时间债务守恒——有人被免除，就得有人承担。你想替他承担三百五十七年的债务吗？”
林默哑口无言。
苏青突然开口：“如果我们现在完成双镯合一呢？能清偿所有债务吗？”
“理论上可以。”林文渊点头，“但你们确定要这么做？双镯合一的代价是你们的存在会被‘写入’镯子，成为它的永久记忆体。你们会获得某种形式的长生，但也会失去自由——永远成为镯子的看守者。”
他看着林默：“特别是你，孩子。你的镯子已经半觉醒，如果你参与合一，很可能会成为主导意识。那意味着你要承担所有时间债务的记忆和痛苦，永无止境。”
街道上，卖报童的尖叫越来越凄厉。三个版本的他已经开始互相吞噬，时间乱流在他周围形成了小型旋涡。
林默看着那孩子，想起竹内良介消失前的话，想起苏青脸上的伤疤，想起祖母临终前迷茫的眼神。
“如果我拒绝呢？”他问。
“那么环日会持续，直到找到足够的债务人抵债。”林文渊说，“可能是那个孩子，可能是街上任何一个人，也可能是——”他顿了顿，“龙潭市一半的人口。时间债务总要清偿，这是铁律。”
天空中的三色交界处，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中，那只黑色旋涡再次出现，比在博物馆地下时大了十倍。旋涡中心，隐约可见无数人影挣扎——都是历代的债务人，包括那些刚刚被送回的时间囚徒。
旋涡开始向下移动，所过之处，时间叠影被吸入其中。街道上的行人惊恐逃窜，但他们的逃跑动作不断重复、倒带、重新开始——他们甚至无法真正逃离。
“裂隙在主动‘收债’了。”林文渊叹息，“没时间了。做决定吧，孩子们。是牺牲自己成为镯子的一部分，还是看着这座城市被时间吞噬？”
苏青看向林默，眼中满是疲惫和决绝：“我活了八十年，其实早就该死了。林默，你还年轻……”
“不。”林默打断她，举起手腕上那个正在蜕变的镯子，“我有一个想法——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盯着越来越近的黑色旋涡，盯着旋涡中心那些痛苦的人影。
“既然时间债务是借来的时间，”他一字一句地说，“那我们能不能……把时间还回去？不是用生命抵债，而是真正地‘归还’？”
林文渊第一次露出震惊的表情：“你什么意思？”
林默没有回答，而是闭上了眼睛。他手腕上的镯子突然光芒大盛，那些愈合的裂纹再次显现，但不是破碎，而是形成了一张复杂的网络——一张覆盖整个龙潭市的时间网络。
在网络的每一个节点上，都有一个光点。
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债务人。
每一个债务人，都欠着镯子一段时间。
而林默的意识，正在连接所有光点。
他脑海中响起虚谷子笔记上的最后一句话，那句他一直没完全理解的话：
“时非财，不可借。若已借，当归于时河，散于众生。”
原来如此。
不是抵债。
是散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