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的海风，依旧吹拂着珠江口西岸这个名叫“疍家湾”的小小渔村，却再也带不来往日的安宁与希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焦糊味，间或夹杂着妇人低抑的哭泣和男子粗重的、无奈的叹息。
张保蹲在村子边缘一处被烧毁的棚屋废墟旁，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焦黑的木棍，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狼藉的景象。
几天前，这里还是他的家。虽然低矮、潮湿，夏热冬寒，但至少是个遮风避雨、能让劳累了一天的父母和年幼的妹妹安然入睡的窝。现在，只剩下一地碎瓦烂木和灰烬。
“迁界禁海”。
这四个冰冷如铁的字，像一道凭空劈下的霹雳，彻底摧毁了疍家湾，以及沿海无数个像疍家湾一样的渔村、盐村、所有依海而生的人们的生计和家园。
清廷的谕旨到了广州，广州府的官差和凶神恶煞的绿营兵就到了县里，县里的胥吏和衙役就到了村里。没有商量，没有补偿，只有冷酷的命令和滴着血的刀枪。
“皇上有旨！为绝寇患，沿海五十里内，所有百姓，限期三日，一律内迁！敢有违抗，格杀勿论！房屋、船只、来不及带走的物件，全部烧毁、凿沉！片板不许下水，粒米不许遗留！”
官差尖利的嗓音还在耳边回荡。然后是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兵丁的呵斥声、皮鞭抽打皮肉的声音、以及最终点燃茅草屋顶时的噼啪爆响和冲天火光。
张保的父亲，那个一辈子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拉网、与风浪搏斗的老渔民，试图理论几句，想求官差宽限几日，至少让他们把修补了一半的破渔船弄下水，那是全家唯一的活路。换来的是一记狠狠的枪托，砸在额角，鲜血顿时糊满了那张被海风和岁月刻满皱纹的脸。
父亲闷哼一声，倒在地上，蜷缩着，不再出声，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母亲哭喊着扑上去，被衙役粗暴地推开。妹妹吓得哇哇大哭，紧紧抱住张保的腿。
他们一家，和村里其他几十户人家一样，被兵丁像驱赶牲畜一样，勒令立刻离开，向内陆那片陌生的、没有海的丘陵地带迁移。他们能带走的，只有身上穿的破旧衣衫和一点点随身干粮。
张保搀扶着父亲，母亲抱着妹妹，一步三回头地看着他们的家、他们的船在烈焰中化为乌有。身后，是整个村子的哀嚎。祖辈世代居住的海边，他们赖以生存的大海，被一道无形的、残酷的界线隔开，再也无法触碰。
内迁的日子，比死亡好不了多少。官府指定的安置点是一片贫瘠的山地，根本无力接纳突然涌来的大量难民。没有房屋，只能搭窝棚。没有土地，只能去给山里的地主当佃户，受尽盘剥。分发下来的那点微薄得可怜的口粮，很快吃完。疾病开始蔓延，缺医少药，每天都有人无声无息地死在窝棚里。
张保的父亲，额角的伤口化了脓，整日高烧不退，加上心气郁结，没撑过半个月就咽了气。临死前，他干枯的手紧紧抓着张保的胳膊，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那双不肯闭上的眼睛，死死望着东方——大海的方向。
埋葬了父亲，张保觉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也跟着死了。那个虽然贫困但至少完整的家，碎了。那个虽然沉默但至少是依靠的父亲，没了。只剩下以泪洗面的母亲和懵懂无知、总是喊饿的妹妹。
他必须想办法活下去。他去给地主扛活，工钱低得可怜，还不够换回让妹妹吃饱的糙米。他去山里挖野菜，好的早就被挖光了，剩下的又苦又涩，吃多了浑身浮肿。
他看着母亲越来越佝偻的背影，听着妹妹夜里因为饥饿发出的细微呻吟，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他又想起了大海。那蔚蓝的、有时温柔有时狂暴、却能慷慨地赐予鱼虾、让他们得以存活的大海。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记忆和本能。
可现在，他们被强行从海边剥离，扔在这陌生的、干枯的山地里，像离了水的鱼，只能徒劳地张嘴喘息，慢慢等待死亡的降临。
“凭什么？！”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地呐喊，“凭什么那些当官的、当兵的，一道命令就能夺走我们的一切？凭什么我们世世代代在海边生活，现在却连靠近都不行？凭什么我们要在这里饿死？！”
恨意，像毒草一样在他心中疯狂滋生。恨那些凶恶的官兵，恨那些冷漠的官吏，恨这个不让人活的世道！
一天，他偷偷溜到还能远远望见海边的山梁上。他看到，曾经熟悉的渔港如今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些烧剩下的焦黑木桩。但更远处，海平面上，几个黑点正在移动。
那不是官军的巡船，官军的船更大，更有规制。那是一些快船。帆装奇特，速度飞快，像贴着海面飞行的海鸟，又像嗅探猎物的鲨鱼。
海盗船。
这个词像闪电一样击中了张保。
在过去，海盗是可怕的存在，是父母用来吓唬不听话小孩的故事里的反派。他们杀人越货，无恶不作。遇到他们，意味着灭顶之灾。
但现在，张保看着那些自由穿梭在海面上的黑点，心中涌起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扭曲的、疯狂的羡慕。
他们没有被圈在贫瘠的山地里等死。他们没有被夺走船只和家园。他们依然能够驾驭风浪，驰骋在那片蔚蓝的疆域上。他们似乎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无视官府的禁令，强大到可以抢夺他们想要的东西。
一个可怕的、此前绝不敢想象的念头，如同破开淤泥的毒笋，猛地从他绝望的心底钻了出来：
如果如果活下去的路只剩下一条如果如果这个世道已经不给你做良民的机会如果如果横竖都是死
那为什么不去做那个拿刀的人？为什么不去做那个让别人害怕的人？为什么不能像他们一样，夺回在大海上生存的权力？！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战栗，既感到一种亵渎祖宗的罪恶感，又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兴奋。
他死死盯着那些海盗船，眼睛因为复杂的情绪而布满血丝。他看到其中一艘船似乎捕获了什么猎物，几条小艇正围着一条动弹不得的商船，蚂蚁般的人影正在上下忙碌。他几乎能想象出那艘商船上的人的恐惧和绝望，就像他当初面对官兵时的无助。
但此刻，他心中涌起的，竟是一丝快意。
一种“彼可取而代也”的黑暗欲望，迅速压倒了所有的道德枷锁和恐惧。
他猛地站起身，海风吹乱了他枯黄的头发。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埋葬了他父亲、也埋葬了他过去所有生活的贫瘠山地，又望向那片依然广阔、充满危险却也充满可能的大海。
抉择，就在这一刻做出。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他要回到海上去。既然官府不让他做安分守己的渔民，那么，他就去做一个令官府头疼的海盗！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山梁，向着那个只剩下绝望的窝棚走去。他要去告诉母亲，他要离开。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明天就曝尸海上。但他知道，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冲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坚定。一个名叫张保的淳朴渔民少年，在这一天，死了。而一个未来将让整个南海为之颤抖的海盗新星——张保仔——就在这无尽的绝望与扭曲的恨意中，孕育出了他最初的模样。
海风不息，吹动着少年破旧的衣襟，也吹动了他眼中那簇疯狂而决绝的火焰。时代的巨浪，将无数像他这样的渺小个体无情地卷起，抛向未知的、往往是血腥的命运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