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长崎的出岛(1 / 1)

伶仃洋的喧嚣尚未完全平息,一部分从广州交易季满载而归的葡萄牙商船,便已调整帆索,借着逐渐转为东北方向的季风,开始了另一段更具风险、却也利润惊人的航程——前往日本国的唯一对外开放口岸:长崎。

这段航路并不轻松。需穿越风波险恶的东海,避开暗礁与不时出没的海盗(即便在郑芝龙的秩序下,小股流寇仍存),更要时刻提防天气的骤变。然而,驱使着这些卡拉克帆船和卡拉维尔船前行的,是比风暴更强大的力量——对白银的渴望。日本列岛那富含银矿的山脉,正是这个时代全球贸易引擎不可或缺的燃料。

当瞭望手终于呼喊出“长崎!”时,船上的葡萄牙人无不松一口气,继而涌起期待与谨慎交织的复杂情绪。远眺长崎港,景色与澳门或广州迥异。碧绿的山峦环抱着深邃的海湾,山坡上梯田与屋舍错落有致,显得宁静甚至有些封闭。但在这片宁静之下,是幕府将军严厉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管制。

葡萄牙船只因其船体常涂有防水焦油而显深色,被日本人称为“黑船”(kurofue)。它们的到来,是长崎一年中的大事,也是当地町人(商人)期盼的财富信号,但同时,也触动了日本当局那根关于“南蛮文化”与天主教渗透的敏感神经。

“黑船”不能随意入港。首先必须在指定水域下锚,接受长崎奉行所派出的巡逻小艇的登船检查。

检查极其严格且程序化:核对由澳门自治机构(议事会)签发、并经日本方面认可的贸易凭证(“朱印状”体系虽主要针对日本朱印船,但对来航番船亦有类似管理文件);清点船员人数,逐一登记;搜查船体,严禁任何宗教物品(十字架、圣像、圣经等)以及火炮等重型武器入境。

任何违禁品的发现,都可能导致整船贸易资格被取消,甚至人员被驱逐或逮捕。

通过检查后,葡萄牙商人及其货物并不能进入长崎市街。他们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一个独特的人工岛上——出岛(dejia)。

出岛是一座扇形的人工填海小岛,仅有一条石桥与陆地相连,桥上设有岗哨,日夜有役人看守。岛上有仓库、商馆、住宅等设施,但本质上,它是一座精心设计的“贸易牢笼”和隔离区。

德川幕府的锁国政策(sakoku)在这里得到了最具体的体现:既允许有限的贸易以获得必需的白银和生丝等物资,又将带来危险思想的外国人物理隔绝于日本社会之外。

货物装卸在严密的监视下进行。葡萄牙人的商品——主要来自中国:生丝、绸缎、瓷器、中药材、砂糖,以及一些来自东南亚的香料、皮革,还有少量欧洲产的玻璃器、望远镜、钟表、葡萄酒等——被搬进出岛的仓库。而日方支付的,几乎是清一色的白银——粗炼的银锭或统一标准的“丁银”(chogi),其成色和重量都有严格规定。

交易本身并非自由市场行为,而是通过一套复杂的制度进行:

1定价机制:主要商品(尤其是生丝)的价格,并非由买卖双方直接议定。长崎奉行所会召集指定的日本特权商人(“町年寄”和“丝割符仲间”),根据当年输入货物的总量和质量,共同商定一个“相对仕切”(aitateshikiri)的统一价格。

葡萄牙人只能接受这个官方或半官方定价,几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套“丝割符制度”确保了日本方面能控制白银外流并获取稳定利润。

2交易对象:葡萄牙人不能直接与日本各地来的商人交易,必须通过长崎奉行指定的“町年寄”等特权商人作为中介。这些日本豪商垄断了与“黑船”的贸易权,从中牟取暴利。

3结算与交割:货款结算后,葡萄牙人获得的白银会被重新搬上他们的船只。而他们采购的日本商品(主要是白银,偶尔也有一些日本漆器、刀具、扇子等工艺品作为补充),则需等待下一个适合出航的风期。

在等待交易完成和风季转变的漫长数月里,葡萄牙商团队伍(通常被限制在数十人以内)就被“囚禁”在出岛这个小小的孤岛上。他们的生活枯燥而压抑。

活动范围受限,未经许可绝不能越过那座桥。日常所需由日本役人或商人提供,质量尚可但价格不菲。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切断,信件需经严格检查。他们像生活在玻璃箱中,被无数好奇、警惕、甚至敌意的目光注视着。

当然,规则之下总有缝隙。一些基本的文化交流仍在发生。葡萄牙人会向好奇的日本学者、医生(如通过荷兰人或少数获准接触的日本人)展示世界地图、讲述欧洲见闻;也会学习简单的日语,了解日本风俗。

出岛的厨房里,诞生了最早的和洋结合料理,如“天妇罗”(tepura)的烹饪方式被认为可能受到了葡萄牙油炸食品的影响。偶尔,会有一些敢于冒险的日本妓女(“游女”)被允许进入出岛提供服务,但管理极其严格。

然而,宗教的阴影始终笼罩。幕府对天主教的镇压(“踏绘”制度早已实施)记忆犹新。葡萄牙人被迫隐藏自己的信仰,私下进行祈祷也需万分小心,生怕被告发。耶稣会士曾试图随船潜入,但风险极高,成功者寥寥。这种精神上的压抑,与物质上的相对优渥形成了鲜明对比。

尽管限制重重,但长崎贸易的利润依然极其丰厚。中国生丝在日本能卖出比在广州高出数倍的价格,而日本白银的获取成本相对较低。一船生丝换回一船白银,返回澳门后,这些白银又成为购买下一轮中国货物的硬通货,完成那个利润惊人的“丝银循环”。

但这甘饴之中,始终掺杂着风险的苦涩:

当西南季风再度吹起,便是葡萄牙船队离开长崎,返回澳门的时节。装满白银的船舱被小心封存,水手们归心似箭。最后一次接受出岛役人和奉行所官员的检查后,“黑船”缓缓驶离这片既带来巨大财富又令人倍感压抑的海港。

小安东尼奥站在船尾,望着逐渐远去的出岛和长崎的山峦,心情复杂。他继承了父亲安东尼奥的事业,却面对着一个与父亲时代截然不同的远东格局。葡萄牙的辉煌正在褪色,他们被限制在澳门和出岛这样的弹丸之地,在强大的区域力量(如德川日本、郑氏海商集团)和新兴的欧洲竞争者(如荷兰、英国)的夹缝中求存。长崎贸易虽仍是皇冠上的明珠,但其根基已不再稳固。

他或许会想起父亲讲述的,早年葡萄牙人在九州沿海相对自由活动的“黄金时代”,但那已一去不复返。现在的贸易,是精密、严格、受控的,每一步都伴随着监视和猜疑。巨大的利润,是用自由和风险换来的。

船帆鼓满风,向着西南方向的澳门驶去。船舱里的白银沉默不语,它们将被运往世界各地,推动着全球贸易的齿轮。

而长崎的出岛,则再次恢复沉寂,等待下一年的“黑船”来航,重复那一套既定的、隔离下的交易仪式。在这孤岛之上,东西方的相遇,写满了贪婪、谨慎、好奇与隔阂,成为大航海时代一个独特而矛盾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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