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没有理他,他猛地回头,望向那个依旧站在原地的灰袍身影。
刚才,就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听到了两个字,一声炸雷般的怒喝。
“陈武!”
是秦少琅的声音。
那声音里没有请求,没有商议,只有一道不容抗拒的、烙印进骨髓里的命令。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瞬间,陈武的身体就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拔刀,前冲,刺出,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救下了一个兵,也彻底交出了自己的灵魂。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蓝田县的县尉,他只是秦少琅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先生”陈武张了张嘴,喉咙干涩。
秦少琅没有回应他。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城下的景象所吸引。
黑压压的人潮,不再是之前的悍匪,而是真正的流民。他们衣不蔽体,面黄肌瘦,许多人连一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只是被身后真正的匪徒用刀驱赶着,麻木地涌向城墙。
他们是人,却又不是人。他们是被饥饿和绝望吞噬了灵魂,只剩下求生本能的行尸走肉。
“滚木!礌石!”
城墙上的民壮们嘶吼着,将所剩不多的守城物资砸向下方。
石块砸在人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血花四溅。滚木碾过,带起一片骨骼碎裂的哀嚎。
然而,下方的人太多了。
死掉一个,立刻有十个填上来。他们甚至开始攀爬同伴的尸体,试图用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堆砌出一条通往城墙顶的血肉之路。
城墙上的守军们,在短暂的胜利狂热后,陷入了更深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杀戮悍匪,他们可以毫不手软。
但屠杀这些与自己一样,只是为了活下去的普通人,却在剧烈地消耗着他们本就不多的勇气。
一个民壮搬起一块石头,看着下方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被人群推搡着倒地,他手臂一僵,那石头再也推不下去。
“他们他们也是人啊”他喃喃自语,手在发抖。
“蠢货!”
刘三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抢过那块石头奋力扔了下去。
“现在心软,等他们冲上来,死的就是你婆娘和娃!”刘三双目赤红,他是混江湖的,心比这些普通百姓要硬得多,但也感到一种巨大的压力。
秦少琅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的内心没有丝毫怜悯。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同情心是这个时代最昂贵,也最无用的奢侈品。
但他同样不会下令进行无差别的屠杀。
不是因为妇人之仁,而是因为不划算。
用宝贵的滚木、礌石、火油去消耗这些炮灰,效率太低。更重要的是,这种行为会摧毁己方士兵的士气。一支靠屠杀平民来获得胜利的军队,内心早已腐朽,不堪一击。
他的目标,是掌控蓝田镇,建立自己的基业。他需要的是一支能打硬仗,心志坚韧的队伍,而不是一群见了血就崩溃的屠夫。
必须用更高效的方式,解决问题。
要打断的,不是这些炮灰的腿,而是驱赶他们的那只手。
秦少琅的视线越过下方拥挤混乱的人潮,精准地锁定在了百步之外。
那里,那个熊一样的悍匪头目,正站在一辆大车上,挥舞着开山刀,狞笑着,驱使着流民们去送死。他的身边,簇拥着上百名最精锐的悍匪,他们好整以暇,等待着城墙上的守军被耗尽体力与意志的那一刻。
擒贼先擒王。
道理很简单,但执行起来,却难如登天。
百步之外,箭矢的威力已经大减,更何况对方身前人头攒动,根本无法精确瞄准。
在所有人看来,那是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
秦少琅缓缓转身,再一次,从一个已经射空了箭囊的弓手旁,拿起了一张长弓。
这张弓比他之前用的那张要更强劲,是陈武麾下神射手专用的角弓。
他一拿到弓,城墙上这一段的喧嚣,仿佛都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下意识地将一部分注意力投向了他。陈武、刘三、刚刚死里逃生的年轻民壮,甚至那些正在哭喊着撕扯布条的妇人。
他们都在看他。
看这个凭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局,创造了奇迹的男人。
他们想知道,这一次,他又将带来怎样的神迹。
秦少琅没有理会众人的注视。他从箭囊里抽出唯一剩下的一支箭。
这是一支火箭,箭头上的油布已经被烧得焦黑,显然是刚才用剩下的。
他将箭矢搭在弓弦上,左手持弓,右臂后拉。
嘎吱
强劲的角弓,在他手中被缓缓拉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弓开满月!
他的身体微微后仰,整个人的脊椎形成了一道惊人的弧线,所有的力量都从脚下升起,通过腰腹,传递到手臂,最终汇聚于弓弦之上。
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清瘦的郎中,而是一尊即将迸发雷霆的战神。
他没有瞄准。
或者说,他的目标,根本不在常人能够理解的范畴之内。
他的双目微阖,前世在特种部队练习狙击时,那种绝对专注、排除一切干扰的状态,瞬间回归。风速、湿度、距离、箭矢的重量、弓弦的张力无数的数据在他脑海中流淌,最终汇聚成一个唯一的弹道。
“听着!”
他开口了,这一次,他的声音借助了内力,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战场的喧嚣,传遍了整个北城墙,甚至远远地传到了城下。
他不是对城墙上的守军说的。
他是对城下那数千麻木的流民说的。
“驱使你们送死的人,就躲在你们身后!”
“你们的妻儿在身后哭喊,而他们的头领,正在用你们的命,换取他自己的富贵!”
“抬起头,看看你们的‘主人’!”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城下无数流民下意识地动作一滞,茫然地回头望去。
也就在这一瞬间,秦少琅的手指,松开了弓弦。
嗡!
一声裂帛般的巨响。
那支焦黑的火箭,被赋予了无与伦比的动能,脱弦而出!
它没有发出尖锐的破空声,而是带着一股沉闷的、仿佛要撕裂空气的呼啸,冲天而起。
它划出了一道高高的、匪夷所思的抛物线,越过了下方拥挤的人潮,越过了那片由尸体和伤员组成的死亡地带。
城墙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道划破夜空的火线。
陈武的大脑一片空白。
抛射?隔着百步,抛射狙杀敌方主将?
这这不是人力所能及的范畴!这是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