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旋镖扎在身上的滋味,火辣辣地疼。
楚南公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斗,他是真没料到,眼前这年轻人竟贪婪至此。
可怨得了谁?
先动手的是他,待见识了玄枢剑的玄妙与铸剑师的手段,才知此刻种种,皆是为当初的妄念偿债。
说到底,还是心境未臻圆满,贪嗔痴的毒根深种心田。
往日自诩超然于阴阳家同门,可觊觎重宝时,何曾有过不同?
想的从来不是和善交易,而是阴鸷算计,强取豪夺。
甚至当对方松口应允,他依旧踟难决,徒劳地讨价还价,最终落得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若起初便以“黄石天书”为筹码,再添几门压箱底的术法,对方摸不清他的底牌,断不会将他逼至如此狼狈境地。
偏偏先前交谈不慎,他将毕生所学和盘托出,又撞上这雁过拔毛的主儿————
在无法交出天书、只能暂借三年的困局下,为求心中大道,楚南公终究是咬碎了牙,应下徐青那狮子开口的要求。
将先前所提及的诸多所学,术法谋略,尽数誉录。
其实部分典籍,在他隐居处尚有竹简留存。
可眼前这人,显然毫无等待的耐性,更不愿夜长梦多。
毕竟,对方是如此急不可耐,在自己同意之后,还直接掏出了笔和布帛。
也不知道对方随身携带这些东西,到底是几个意思。
楚南公还能干嘛?
只能够老老实实的抄录。
好在阴阳家传承有序。
共分为五个等级。
他从低至高,将其抄录下来就好了。
当然,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
楚南公几番暗示整理典籍耗时费力,偏生那年轻人此刻耐心出奇得好,只淡淡道:“无妨,在下等得起。”
话音未落,却又轻飘飘补了一句:“不过,那柄剑————或许等不得了。”
话中机锋,楚南公如何不懂?只得压下满心憋闷,奋力抄写。
楚南公一生所学,浩如烟海。纵是这微言大义的时代,纵是他刻意凝练字句,力求以最简文本承载最深奥义,昼夜不辍地誉写,也耗费了数日光阴。
一卷卷墨迹淋漓的布帛堆栈在徐青面前,沉甸甸地压着楚南公的尊严。
“现在,它们归你了。”楚南公嗓音沙哑,眼底血丝密布,“剑,该给我了吧?”
他修为已臻化境,筋骨远胜壮年,可连日殚精竭虑地复刻秘文、校对谬误,精神早已枯槁如秋叶。
更可恨的是,那年轻人还百般挑剔。
“你确保这些秘籍无虞?”徐青指尖划过布帛,似笑非笑,“我若练了,不会走火入魔,经脉寸断?”
“老朽以性命担保,字字皆真!”楚南公须发微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
徐青这才敛了质疑,话锋直指内核:“那卷天书,何时交付?”
“需再等些时日。”楚南公沉声道,“待老朽————用完此剑。”
天书于他,虽已参悟不出新境,却仍有最后一用。
徐青目光如电,在他脸上逡巡片刻,只吐出四字:“剑,归你了。”
说完之后,他又掏出了剑契,想要让楚南公签订。
楚南公看了一番剑契,果断签了。
毕竟这么多代价都给了,一份没有什么苛刻条款的契约,签就签了呗。
等到剑契签订完毕之后,只见徐青袖袍一卷,剑契以及诸多写满了文本的布帛竟凭空消失,连一丝涟漪都未惊起。
楚南公神情未变,心底则是惊讶至极,纵是他功力已臻至化境,可用自身内力,勾连天地,冻结一方空间,也未能窥破这收纳手段的玄机。
显然此人不似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也是藏着很大的秘密。
不过随即他又接受了此事,只因天下之大,奇人辈出,阴阳术法在常人眼中,又何尝不是诡谲莫测?
收回思绪,他又不由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枷锁。
这场交易,每一刻都是煎熬。
所幸所求之物,终入手。
玄枢剑入手,楚南公并未急于行事,而是盘膝于地,闭目调息,他需要好好休息一阵子,调养一番精神状态。
旷野山洞中,篝火啪,徐青慢条斯理地翻烤着野味,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
一老一少,一静一动,画面诡异而分明。
休整一夜,精气神复归巅峰。
翌日,徐青识趣地离开了山洞。
好奇固然有,但楚南公付出的代价已足够沉重,此时窥探,无异于引火烧身。
洞内,只馀楚南公一人。
他盘膝而坐,玄枢剑横陈膝头。
不同于此前浅尝辄止的观赏,此刻他将全部心神,乃至周身精、气、神,都毫无保留地倾注于剑身。
一卷华光内蕴的竹简摊开在身前,正是黄石天书。
书页空无一字,唯有一道五色流转的玄光,只映有缘人之眼,对无缘者,它便是无字顽石。
这便是上古天人遗落此界的瑰宝。
至于借剑三年,徐青能否从中窥得天机?他所见又是何等景象?楚南公不想知,亦不愿知。他只知道,三年之期一到,纵使徐青藏匿天涯海角,他亦有秘法循着天书冥冥中的牵引,将其寻回,毕竟这十数载的参悟,岂是虚度?
“真能成我载道之物么?”指尖拂过冰凉的剑脊,楚南公心头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动摇。
旋即,这动摇便被决绝碾碎。
落子无悔!
他以毕生所学换此剑,所以必须成功!
凝神,聚意,引气。
他牵引天书之上那道非人间之力的五色玄光,缓缓渡入玄枢剑看似空灵的剑身。
过往,他曾寻遍天下奇珍以承载这天外之力,然而金石玉髓,尽数崩毁,只因凡俗之物,焉能承天威?
但这一次——
嗡!
剑身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仿佛沉眠的古兽被唤醒,五色光华如水银流淌,瞬间浸透剑体,剑上本就存在的三色,也是随之共鸣了起来,最后,五色光芒全都没入到了此剑之内,与剑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成了!”
他睁开眼眸,目露喜色。
洞外,徐青正倚树小憩,忽觉周遭一窒,万里晴空瞬息被铅云吞噬,平地卷起妖异狂风,吹得林木狂舞如鬼影。
紧接着,苍穹裂帛,数道惨白电蛇撕裂云层,轰隆雷音贴着地皮炸开,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栗。
诡异的是,这毁天灭地的景象来得快,去得更快。
不过十息,云散风歇,雷隐电消,碧空如洗,仿佛方才的天地震怒只是幻梦一场。
然而,此间虽然平静了下来,但在天下之间,却并非如此。
终南山,又被称之为太乙山,后者乃是道家内部的称呼。
太乙,是道的别称。
一处阁楼之中,一名在此潜修的老者,缓缓的睁开眼眸,有些惊讶。
“何人窃天机?”
骊山幽谷,星辉大殿,穹顶镶崁的万千宝石明珠,此刻竟如真实星图般明灭流转。
高台上,黑袍覆体、玄铁面具遮脸的身影缓缓抬头,面具之下的眼眸,募然凝聚了起来。
四周的空间,在此刻,也是随之一凝。
楚国某地。
此前曾在潜龙堂相剑,向着徐青讲述了很多的风胡子。
神情忽而发生了变化,或喜或忧。
“好厉害的剑!”
他洞悉到了一股剑气。
剑气一闪而逝,旋即又复归无形。
云梦泽内,当徐青重新走向山洞处的时候,只见楚南公已静立洞口,玄枢剑随意悬在腰间,气息如旧,仿佛只是静坐了一宿。
“结束了?”徐青挑眉。
“结束了。”楚南公颔首。
“看着倒无甚变化。”徐青目光扫过对方周身,还是那个糟老头子,也没有变得高深莫测啊。
“话说回来,闭关不是应该要耗费很长时间吗?你怎么这么快?”他又向着楚南公问道。
“闭关求索,若是困在无解之题中,自然旷日持久。”楚南公淡然道,“但老朽心中早有答案,所求者,不过一方承载之器,自然耗费不了多长的时间。”
言罢,他抬手,那卷华光内敛的竹简凭空现于掌中。
“黄石天书,现在归你了,三年之后,我会亲自来取!”
徐青眸光顿时一凝,接过天书的刹那,指尖传来温润又浩瀚的奇异触感。
他目光旋即落回楚南公腰侧之剑。
“这柄剑,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此剑是他所铸,他的气机和剑有所联系,自然能够洞悉到一些剑的变化。
楚南公也没有吝啬。
只是拔出了剑。
剑,依旧是那柄剑,但落在徐青眼中,却隐隐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仿佛剑中蛰伏着活物,每一次呼吸都与天地共鸣。
“给我看看!”
他身形闪铄,瞬间来到了楚南公的面前。
而后探手,向着剑抓去。
楚南公原本准备逗弄一番徐青,故意不将剑给对方,但最终想到徐青记仇的性格,还是放弃了。
任由徐青拿走了玄枢剑。
剑一入手,徐青神情骤凝。
指腹抚过剑脊,一股沛然莫御的灵性顺臂而上,直冲识海。
而他的心中,也是震惊至极。
只因为,在系统评价之中。
这柄原本只是三阶的剑,发生了变化。
赫然成为了四阶之剑。
这也是这么久以来,徐青第一次见到铸造出来后的剑,升级一事!
毫无疑问,这柄剑,按照风胡子的话讲,已经拥有了“灵性”,灵,乃是三阶之剑和四阶之剑的区别。
此前他就曾尝试铸造四阶之剑,却失败了。
而现在,这柄剑却升级了。
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