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萤火般的一点,微弱,却异常稳定。它并不试图去照亮外界的混沌——那注定是徒劳的。它的光芒,内敛而坚韧,仅仅覆盖他周身三尺之地。在这三尺范围内,混乱的法则被抚平,无序的能量被梳理,属于杨十三郎自身的、独立的、有序的“存在领域”,被强行撑开、锚定。
这不是护体神光,不是遁术灵焰,这是心灯。
以“求真”之道为灯油,以“孤勇”之志为灯芯,以自身不灭的探寻之念为火焰,点燃的一盏,只属于他杨十三郎的、在绝对虚无与孤寂中,用以锚定自我认知、抵御混沌同化、指明前行方向的心灯。
心灯光芒稳定,并不明亮,却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照亮他内心的道路。灯光笼罩之下,那种被混沌无边无际所包裹、可能迷失“自我”的恐惧感,悄然退散。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准备,已至圆满。
他抬脚,向前,一步踏出。
没有施展任何高妙的遁法,没有撕裂空间的波动。只是如同踏出自家门槛般,简单、稳定、毫不犹豫地,迈出了那一步。
脚步落下的瞬间,他正式脱离了那短暂的、相对稳定的落脚点,整个身躯,完全投入了混沌洪流之中。
心灯的光芒,如同一层薄而坚韧的水膜,包裹着他,在灰蒙蒙的、粘稠如实质的混沌中,撑开一个微小的、稳定的移动空间。光芒之外,是无尽的、翻涌的、试图同化与湮灭一切的“无”。光芒之内,是他,和他的道。
孤舟离港,驶入无垠深海。
心灯如豆,照破方寸前程。
启程,无需仪式,无需言语。这一步,便是仪式。这盏灯,便是宣言。
离开那短暂庇护的法则残骸,真正投入混沌的怀抱,杨十三郎才切身体会到,何为“绝对的无序”。
首先失去的,是方向。
上下、左右、前后,这些概念在瞬间变得毫无意义。
目光所及,是永恒不变、均匀分布的灰蒙,无论看向何处,景象都毫无区别,没有参照物,没有地标,没有光线变化,甚至没有“远”和“近”的可靠感知。
神识探出,如同泥牛入海,延伸不过百丈,便感到一种粘稠的、充满恶意的阻力,更远处则是一片模糊的空白,仿佛混沌本身在吞噬一切“观察”的企图。若非眉心“真知印记”传来那清晰、稳定、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温暖牵引感,他会在第一步就彻底迷失,成为这无边灰海中一粒永恒的、无意识的尘埃。
接着扭曲的,是时间。
他感觉只是行进了片刻,又仿佛已过去数个时辰。没有日升月落,没有星辰流转,只有自身心跳与法力流转可以作为粗糙的计时。但很快,他便发现,连心跳的节奏,在这混沌中似乎也时快时慢,法力运转的周天也失去了精准的刻度。时间在这里不再是均匀的河流,而是时而凝滞、时而狂奔的诡异涡流。他必须不断以“心灯”光芒的稳定脉动,来强行锚定自身对时间流逝的主观感知,否则,疯狂将悄然而至。
最致命的,是“存在”的侵蚀。
混沌并非空无一物,恰恰相反,它充斥着一种原始的、未分化的、极度混乱的“无属性”能量,或者说,是构成一切属性的、最基础的、狂暴的“元初”。这种力量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渗透、瓦解、同化闯入其领域内的一切“有序”存在。
杨十三郎撑开的“心灯”领域,便是与这种同化力量对抗的第一线。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光芒之外,那灰蒙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不断“舔舐”着心灯的边缘,试图找到一丝缝隙,钻进来,将他自身的道韵、法力、乃至意识,也拉扯、分解、重组成混沌的一部分。维持“心灯”,并非毫无代价,它持续地消耗着他的心神与道力,如同在狂风暴雨中擎着一盏油灯,必须不断添加灯油(道力),并全神贯注地维持灯焰(意志)不灭。
就在他逐渐适应这种令人窒息的孤寂与持续对抗,循着印记指引的方向,以一种稳定但绝不轻松的速度“航行”了不知多久后——
前方看似平静的灰蒙,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滚、扭曲,形成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充满吸力的混沌涡流!
这涡流并非实体,而是空间与法则极度混乱形成的塌陷区域,无声无息,却比任何有形的风暴更加可怕。
心灯的领域边缘,瞬间被撕扯、拉长,光芒剧烈摇曳,杨十三郎整个人如同怒海中的一片落叶,被无可抗拒的力量猛地拽向涡流的中心!
危急关头,在璇玑阁、在无数次生死搏杀中锤炼出的战斗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杂念。他没有试图强行对抗那恐怖的吸力(那只会加速崩溃),而是顺势而为,将全身道力以一种奇异的高频震荡起来,整个人仿佛化作一道虚实不定的影子,顺着涡流边缘那最狂暴、也最不稳定的“切线”力量,猛地一挣、一旋!
“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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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灯领域与混沌涡流的边缘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空间本身被撕裂的声响。光芒瞬间黯淡了三分之一,杨十三郎气血翻腾,喉头一甜,但他硬生生将翻涌的气血压下,借着那一旋之力,如同离弦之箭,险之又险地从涡流最危险的边缘“滑”了出去,脱离了其核心吸力范围。
脱离涡流,重新稳定在相对“平缓”的混沌中,他脸色微微发白,心灯的光芒缓慢而坚定地重新明亮起来,但消耗明显加剧。这只是混沌中最常见、也最不起眼的一种危险,无声无息,毫无预兆。没有咆哮的罡风,没有炫目的神雷,只有最纯粹的、物理与法则层面的混乱与吞噬。
他悬浮在灰蒙中,微微喘息,心有余悸,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明悟。这就是他将要面对的世界,危机四伏,寂静无声。
绝对的寂静重新包裹上来,比之前更加厚重。方才涡流的凶险,没有留下任何声音,只有他心跳的余韵在耳中轰鸣,以及心灯光芒稳定燃烧时,那几乎不存在的、源自道心深处的“嗡嗡”低鸣。
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孤独中,没有同伴可以交流惊险,没有敌人可以宣泄后怕,只有自己,和无穷无尽的、仿佛要持续到时间尽头的灰蒙。
“……真是,安静得让人发疯啊。”他无声地咧了咧嘴,一个近乎自嘲的念头划过心间。
但下一刻,他便将这细微的情绪波动掐灭。疯?不能疯。在这里,疯狂就意味着心灯熄灭,意味着自我瓦解,意味着被混沌同化,成为这永恒灰蒙的一部分,无声无息,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缓缓调整呼吸,将方才的惊险、消耗、乃至那瞬间涌上的孤寂感,全部压入心底,如同将柴薪投入心灯的火焰。火焰燃烧的,本就是他的意志与道。
目光,重新投向印记指引的方向,坚定,没有丝毫游移。
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响起,并非说出,而是在心灯光芒笼罩的、这小小的、属于他的“有序”领域中回荡,低沉,清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软弱的决绝:
“无需同伴,无需回响。”
“此刻,我即灯塔,指引自身。”
“我即航船,承载吾道。”
“我即方向,唯有向前。”
话音落下,心灯的光芒似乎更加凝练了一分。他不再停留,也不再回顾那已看不见的涡流,催动身形,沿着那灵魂中唯一确定的温暖指引,再次向着混沌深处,稳稳前行。
孤寂,不再是被动承受的环境,而是被他主动内化,锻打成前行铠甲的一部分。混沌无声,行者亦无言,唯有心灯一点,在无垠的灰蒙中,划开一道倔强延伸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