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来得如此之快,远超杨十三郎的预计。
看来,他触发长生大帝禁制、在璇玑阁内留下的因果痕迹,或者书灵自毁“万史碑”时爆发的特定波动,为忘川司提供了远比想象中更精确的锚点。
这些“历史的清道夫”,在混沌中显然也有其独特的、不依赖常规时空的追踪手段。
那带着“修正”意味的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这片区域弥漫而来。虽然距离尚远,且在混沌无序的干扰下,其轨迹和速度并不稳定,但方向明确无误——正是他所在的这块法则残骸。一旦被其锁定、合围,在这片孤立无援的虚空中,面对那些掌握着规则层面抹杀手段的敌人,他将不会有任何侥幸。
心跳,在最初的警兆后,反而沉静下来,搏动得缓慢而有力。杨十三郎没有慌乱,甚至没有立刻动作。
他微微侧身,目光如电,扫过那无形涟漪传来的方向,又迅速回望了一眼眉心印记所指引的、幽深未知的前路。
两个选择,赤裸裸地摆在面前,冰冷而残酷。
留下,或者战斗?
留下,等于是自缚于这孤岛般的残骸,坐等被忘川司的罗网捕捉。战斗?且不说在混沌中自己实力受限,对方手段诡异,忘川司既敢追来,必有万全准备。更重要的是,一旦在此缠斗,无论胜负,都将彻底暴露自身位置,引来更多、更可怕的关注,甚至可能将长生大帝的目光也吸引至此。届时,别说探寻玉碟碎片,自身能否存续都是问题。此路不通,近乎绝路。
返回,或者迂回?
尝试避开追踪,迂回绕行,伺机返回较为熟悉的三界边缘?然而,后方是忘川司编织的罗网,他们必然在可能的“退路”上布下重重拦截。且混沌无序,所谓“迂回”很可能迷失方向,耗时长久,终究会被对方凭借因果锁定追上。返回之路,同样荆棘密布,生机渺茫。
唯有向前。
向前,是“真知印记”指引的混沌深处。那里,是连上古记载都语焉不详的绝地,是造化玉碟碎片可能散落的荒芜之境。那里,没有路标,没有灵气,没有援手,只有永恒的未知与莫测的风险。那里的危险,或许比忘川司更加诡异,更加不可理解。
但是,那里同样有忘川司可能不愿、或不敢轻易涉足的凶险,有扰乱其追踪手段的天然混乱。更重要的是,那里有“真知印记”所指向的目标——破碎的天道规则本身。那是理解一切谜团,甚至可能获取对抗“收割者”力量的唯一希望。
向前是危,深渊在前,莫测加身。
向后是绝,罗网在后,十死无生。
唯向未知,或有变数,或可争得那一线生机,完成那升维的使命。
电光石火间,万千思绪如流光闪过,最终沉淀为一片冰湖般的澄澈。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慷慨激昂。只有最纯粹的、基于现实与信念的判断。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越来越近的、无形的“修正”涟漪,仿佛能透过混沌,看到那些手持“忘川笔”与“孟婆盏”的冰冷身影。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面向“真知印记”牵引所向的那片更深、更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希望的混沌。
眉心的印记,瞬间变得灼热。
他一步踏出,不是飞遁,而是如同投入水中,身影在离开法则残骸边缘的瞬间,便被那无边的灰蒙无声吞没。
残骸之上,只留下他抉择时,那一声低不可闻、却斩钉截铁的自语,余音似乎还在冰冷的、非实体的“空气”中缭绕:
“向前是危,向后是绝。”
“唯向未知,或有一生。”
……
身影没入混沌的刹那,冰冷、无序、带着湮灭气息的虚无感瞬间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比在残骸上感受的强烈千百倍。
但杨十三郎的心神,却比在残骸上更加凝练、专注。他知道,忘川司的追索如同附骨之疽,这混沌虽大,却未必能完全遮蔽其“修正”之眼的窥探。此一去,前路茫茫,归期渺渺,或许是永诀。
他不能让自己所知的一切,随自己一同葬送在这无名的混沌里。真相的火种,必须留下,哪怕深埋于最黑暗之处,也需保留一丝重见天日的可能。
他没有立刻向印记指引的方向全力飞遁,而是在混沌中寻了一处相对“平缓”、法则乱流稍弱的区域,悬停下来。四周是永恒的灰蒙,绝对的寂静,这里便是他的密室,他的祭坛。
双手抬起,在胸前缓缓结印。这一次的印诀,与他之前施展的任何神通都截然不同。它缓慢、沉重、带着古老苍凉的韵味,每一个手势的变化,都似乎牵动着血脉深处某种沉睡的力量,消耗的不仅是仙力,更是本源。
战神传承禁术——薪火燃尽,余烬藏真。
此术非攻非守,非遁非藏。乃是战神一脉传承者,在自知必入绝境、恐道统与使命皆绝之时,用以保存自身最根本之“真”,以期未来渺茫一缕生机或传承不灭的最后手段。燃“薪火”,即为燃烧自身部分道基、神魂乃至生命印记为柴;藏“余烬”,便是将这燃烧后淬炼出的、最精粹的“真”,封入传承印记的最深处,与印记本身的不灭特性相合。
随着印诀推进,杨十三郎周身并无光华万丈,反而所有的气息、光芒、乃至生机,都在向内急剧坍缩。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个吞噬光的黑洞,唯有眉心那战神传承的淡金色纹路,骤然变得明亮无比,如同在寂静中无声燃烧的火焰。
剥离开始了。
那不是肉体的痛苦,而是源自“存在”本身的抽离感。仿佛有一把无形而精准的刻刀,正从他浩瀚的记忆、复杂的情感、坚定的道心、以及所经历的一切真相与感悟中,剔取出那最核心、最不可磨灭的部分:
蟠桃园枯萎的灵根、同袍染血倒下的身影、天牢的森寒、计都古星的诡谲、璇玑阁星海的壮丽、书灵翰墨决绝的自毁、忘川司那令人颤栗的抹杀之力、造化玉碟在“注视”下悲壮的崩碎、那三个沉重如山的坐标名词、以及“收割者”阴影带来的、冰冷的终极危机感……所有这些,被淬炼、压缩,去除了庞杂的细节与个人情绪,只留下最精炼、最确凿、最具关联性的真相摘要与核心警示。
这团被淬炼出的、介于虚实之间的“烙印”,蕴含着沉重如山的信息与洞见,悬浮在他识海最深处,光芒内敛,却重若千钧。
剥离“真相烙印”的过程已让他脸色苍白,气息不稳,但他动作未停。一丝更加柔和、更加私密、带着特定指向性的神念,被他小心翼翼地分离出来。这缕神念中,没有那些惊天动地的秘密,只有几句简短的话语,一个明艳而执拗的身影,一份深藏的牵挂与歉意。
“芙蓉……”
他以一种极为特殊的、只有他与戴芙蓉两人知晓的加密方式——源自某次无聊争执后,她强行约定、说是“免得你死了留错遗言”的、混合了特定神识波动频率与记忆片段的独特“密码”——将这缕包含嘱托与告诫的神念,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这是他作为“杨十三郎”,而非“真相探寻者”,所留下的最后一点私心。
最终,他将这包含核心真相烙印与私人神念嘱托的完整信息包,如同封印一颗可能永不发芽、但必须保存的种子,以禁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手法,一点一点,引导着,向眉心那燃烧的战神印记最核心、最本源的深处沉去。
那里,是战神传承的起点,也是不灭的终点。除非他形神俱灭,真灵彻底消散,或者达到某个预设的、极其苛刻的条件(例如遭遇特定的、与“真相烙印”中警示相关的力量冲击,或自身道心做出终极抉择),这枚“火种”将永恒沉寂,不显于外,不泄分毫。
“余烬藏真”完成的刹那,眉心的火焰纹路光芒骤熄,恢复成一道比以往更加深邃、内敛的淡金色竖痕。而杨十三郎身形微微一晃,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某种支撑“存在”的基石,脸色变得近乎透明,气息也骤然跌落了一大截,神魂深处传来阵阵空虚的钝痛。
但他稳稳站住了。眼神之中,最后一丝对“可能回归”的潜意识依恋,对“后会有期”的微弱期盼,随着“火种”的深埋,也彻底熄灭、封存。留下的,是剔除了所有杂念、所有退路、所有不必要牵绊的,最纯粹、最坚定的前行意志。
过去已妥善封存,未来唯余前行。
他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这气息在混沌中迅速消散,带走了最后一丝犹豫。
现在,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了。但也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轻盈。
火种已藏,只待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春风。而他自己,将携着这身血肉与神魂,投入眼前的凛冬,去寻觅那或许存在的、能融化冰雪的……第一缕微光。
剥离“火种”带来的神魂空虚与道基隐痛,如同沉入骨髓的寒意,提醒着杨十三郎刚刚付出的代价。但这寒意,也让他变得更加清醒,更加专注。他不再需要分心担忧身后,不再需要挂碍信息是否传递,所有属于“过去”的重担,都已封存于眉心那一点。现在,他只剩下一件事:向前。
抬起手,指尖抚上眉心。那枚来自璇玑阁书灵、蕴含着造化玉碟线索与上古警示的“真知印记”,正安静地贴合在皮肤之下,散发着恒定而温热的吸引感,指向混沌深处某个不可知的方向。
是时候了。
他不再犹豫,双指并拢,指尖凝聚起一丝精纯的、蕴含着“求真”道韵的仙力,轻轻点在那道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竖痕之上。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一种水乳交融般的、深入骨髓的契合感。
“真知印记”仿佛被瞬间激活,不再仅仅是贴合,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暖流,顺着他指尖的引导,更深处地与他眉心骨骼、与皮下细微的经络、最终,与他识海最核心的神魂本源,缓缓融合。
过程并不痛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被“锚定”的感觉。仿佛茫茫大海中漂泊的孤舟,终于有了一根看不见的、却无比坚韧的缆绳,系在了某个遥远的、未知的彼岸。
数息之后,融合完成。
眉心的皮肤上,那道竖痕并未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呈现出一种内敛的浅金色,若不仔细探查,只会以为是某种天生的纹路或旧伤。但在杨十三郎的感知中,整个世界都似乎不同了。
混沌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灰蒙。但此刻,在这绝对的混乱与无序之中,一点清晰的、稳定的、温暖如灯塔般的“感觉”,无比牢固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那是“真知印记”所指引的方向,是那三块造化玉碟最大碎片所在坐标散发出的、超越距离与维度的、本源层面的吸引。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指向,而成为他在混沌中航行的、唯一的、不容动摇的“北极星”。
他转过身,最后一次,望向那片给予他短暂喘息、此刻却已注定无法返回的法则残骸。它依旧孤零零地悬浮在身后不远处的混沌中,暗沉的表面倒映着(或许是错觉)周围永恒的灰蒙。没有留恋,没有告别,只是将它的形态、它相对于印记指引方向的方位,如同刻印般记入心底。或许未来,在无尽旅程的某个时刻,这会是定位自身的一个微小坐标。
然后,他彻底转回身,面向“真知印记”所锚定的、那片更加深邃、更加幽暗、仿佛连混沌本身的“存在”概念都要被吞噬的远方。
深吸一口气。混沌中没有可供呼吸的“气”,这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象征着调整,象征着决断。
下一步,他不再压制自己,不再刻意隐匿气息。反而,他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虔诚,缓缓运转起自身的功法。但这一次,功法运转的核心,不再是调动磅礴的仙力,而是将他此刻的道心——那淬炼于孤绝、升维于大义、封存过去、唯余前行的“求真之志”与“孤勇之心”——毫无保留地、纯粹地外显、点燃。
一缕微光,自他体内,更准确地说,是自他道心最深处,悄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