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杨初现(下)
乾元十年,四月初一。
伴随着紫金山巅最后一丝残雪消融,帝国大学迎来了新学年的开学典礼。
被松柏环绕的大操场“振铎场”上,黑压压站满了近千名新生,按照各自学院分列。青色(文、数、农)、蓝色(医、科)、绛紫(军事)、海蓝(航海)等不同颜色的崭新学袍,在春日朝阳下汇成一片色彩分明却又朝气蓬勃的海洋。
高台之上,帝国大学司业、文学院山长、华盖殿大学士韩宜可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正以苍劲而平和的声音,向新生们阐述着大学的理念与期望:“尔等今日踏入此门,便不再是为一己之功名,一家之富足。帝国大学所求,乃是为国储才,为天下养士!望尔等于此,既研习圣贤经典,明理修身;亦探索格物新学,求真务实。望尔等将来,无论居庙堂之高,或处江湖之远,皆能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志,以所学报效国家,造福黎庶!”
台下新生无不肃然聆听,心潮澎湃。
站在队列中的杨士奇,目光沉静,将韩宜可的每一句话都默记于心,深感此言与己志相合。
队列里的杨荣,则一边听,一边观察着台上诸位名震天下的司业、山长们,心中暗暗揣摩他们的性格与学术倾向。
杨溥站在文学院队列稍后位置,腰杆挺得笔直,双拳微微握紧,只觉得胸中有一股热气在奔涌,仿佛看到了母亲含辛茹苦的面容和未来无限的可能。
开学典礼后,新生们领取了课程简章、宿舍钥匙,正式开始了在帝国大学的学习生涯。
帝国大学的学制灵活而严格。除了所选学院的必修课程,学生还需选修一定数量的“通识”课程,并完成指定的“实践”学分。
课程安排紧凑,每日晨起有晨读或晨练,上午下午各两节大课,晚间则是自习或小组研讨。每月有月考,每学期有终考,竞争之激烈,远超想象。
“三杨”虽分属不同学院,但因住得近,又志趣相投,很快便形成了固定的学习小团体,常常一同上课、自习、探讨问题。
文学院的课程对杨士奇而言,如鱼得水。
经史子集精讲、历代典章制度沿革、策论文章写作、诗词歌赋鉴赏他深厚的功底和沉稳的思辨能力,很快得到了教授们的注意。
尤其是主讲《春秋》与《通鉴》的刘三吾老先生(兼任文学院教授),在一次课堂辨析“郑伯克段于鄢”的深层政治伦理时,杨士奇引经据典,不仅分析了《左传》本文,更结合《谷梁》、《公羊》异同,以及历代注疏得失,最后提出“ 亲亲之情与社稷之责之冲突,非独郑伯,后世君王将相常困于此,关键在于制度与教化能否提供缓冲与规范”,见解独到,逻辑清晰,令刘三吾捻须良久,当众赞了句:“后生可畏,颇得《春秋》微言大义之要。
这评价在文学院新生中引起不小震动。杨士奇却依旧淡然,只是课后更加埋头于图书馆的浩瀚典籍之中。他深知,大学藏龙卧虎,自己这点学识,远未到自满之时。
杨荣在数算学院的日子,则充满了挑战与乐趣。
课程包括《九章》深化、新式筹算、基础几何与测量、天文历算入门,甚至还有一门叫做“数理推演”的课,专门训练逻辑思维。
杨荣天资聪颖,反应极快,常常是教授题目刚出,他心中已有数种解法。但他并不满足于解题,更热衷于探究不同解法背后的原理,以及如何将数学应用于实际问题。
一次在“数理推演”课上,教授墨筹(兼任数算学院教授)出了道关于漕船运粮效率优化的题目,涉及变量与简易函数关系。
多数学生还在冥思苦想,杨荣已迅速列出关系式,并提出了根据水位、风向动态调整船队编组的优化方案,虽然略显理想化,但其思路之清晰、运用数学工具之大胆,让素来严厉的墨筹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点评道:“思路活络,不泥于古,能连实际,颇合格物致用之旨。然实际河务牵涉更多,需多察实务。”
课后,杨荣兴致勃勃地拉着杨士奇和杨溥讨论,如何将这种优化思路推广到驿传、甚至刚刚听说的铁路调度上去,听得杨溥一愣一愣的,杨士奇则沉思道:“勉仁此法,确有启发性。然《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任何成法,日久必生弊,需因时因势而变。你这以数算推演求变通之方,暗合此理。”
杨荣抚掌笑道:“还是士奇兄看得深!我这点机巧,不过是术;士奇兄所言,才是道啊!”
杨溥在文学院的学习,则显得格外艰辛刻苦。
他的基础比起许多家学渊源的同年,确实薄弱一些,尤其是经学典籍的熟悉程度和辞藻文采。但他有着一股令人动容的狠劲与韧性。
每日最早起床诵读,最晚离开自习室。笔记做得一丝不苟,不懂之处,必反复查阅,或虚心向教授、同年请教,从不因出身寒微而羞于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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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文章,初时质朴甚至略显笨拙,但胜在情感真挚,言之有物,尤其对民间疾苦的描述,细腻而准确。
一次“策论实务”课,题目为“论地方社学推行之难与对策”,许多同学泛泛而谈教化的重要性,杨溥却结合自身见闻,详细描述了乡村孩童因家务、农活无法入学,贫寒之家无力承担哪怕朝廷荣恩免去纸笔杂费,以及偏远地区师资匮乏的困境,并提出“农忙设假期、以工代学、老童生与返乡士子暂充教习”等具体建议。
虽然文采不彰,但那份扎根泥土的洞察力与切实的关怀,让授课的韩宜可司业沉默良久,批注道:“言皆切实,情出肺腑。治大国如烹小鲜,需知民间盐米之贵。此文乙上。”
得到司业的肯定,杨溥备受鼓舞,学习劲头更足。杨士奇和杨荣也常帮他讲解经义难点,分享学习方法。杨荣甚至用数算学院的图表法,帮杨溥梳理策论逻辑,使其文章条理渐趋清晰。
除了课堂学习,帝国大学丰富多彩的“讲坛”和“学会”活动,也为三杨打开了更广阔的视野。
大学定期邀请朝中重臣、边镇将领、知名学者、乃至有经验的工匠、农师、医官来校讲座。在这里,他们听到了黔国公沐英讲述安南改流的艰辛与策略。
听到了户部尚书茹太素剖析铁路经济的远景与风险。
听到了航海侯张赫描绘海外风物与海权的重要性。
甚至有一次,吴王朱栋亲临,在科学学院大厅,用简易模型演示了蒸汽机的基本原理,并畅谈“科学之力”对未来百业的影响,其思想之新奇,气魄之宏大,令在场学子无不心驰神往。
“吴王殿下真乃非常之人!”听完讲座回寝舍的路上,杨荣仍沉浸在兴奋中,“那蒸汽之力,若能善加利用,何止驱动车船?或许将来,皆可假此力而行!那才是真正的‘事半功倍’!”
杨士奇若有所思:“殿下所言‘解放人力,以从事更富创造之业’,深合《尚书》‘正德、利用、厚生’之三事。然此等变革,必剧烈冲击现有百工生计,朝廷如何疏导安抚,使其平稳过渡,方是关键。此亦为政者之责。”
杨溥则感慨道:“若能如殿下所说,让机器多做些重活、苦活,百姓日子或能好过些。”
三杨的才学与特质,在入学后的第一次“月考”中得到了初步验证。
杨士奇文学院综合第一,经史策论尤为突出,法学院第五。
杨荣数算学院第三,兼修的文学院课程亦名列前茅。
杨溥虽总排名中游,但其“策论实务”单科竟也挤进了文学院前十,进步之神速,令人侧目。
他们的名声,渐渐不再局限于江右斋或各自学院。一次全校性的“时政策论大赛”,更让他们崭露头角。
这次大赛的题目,正是当下最热点的议题之一:“论铁路贯通后,南北货殖流通新格局及朝廷应对之策”。要求参赛者三人组队提交策论报告,并进行公开答辩。
杨士奇、杨荣、杨溥自然组成一队。
杨士奇负责宏观架构与政策建议,杨荣负责数据分析与模式推演,杨溥则负责搜集民间反馈与潜在问题。
三人分工协作,课余时间几乎都泡在了一起,查阅资料、激烈辩论、反复修改。
杨荣利用数算学院的资源,设法拿到了部分已公开的漕运、关税数据,估算铁路可能带来的运量转移和成本变化。
杨士奇则深入研究历代平准、均输之法,以及本朝开海以来的贸易政策,思考如何利用铁路,优化国内物资调配,平衡区域发展,同时防范巨商垄断和物价剧烈波动。
杨溥则走访了大学内来自运河沿岸地区的同窗、工友,甚至趁休沐日到龙江站附近,与一些脚夫、小贩攀谈,了解他们的担忧与期望。
最终,他们提交了一份厚达三十余页的策论,题为《应时通变,利导均平——铁路时代货殖流通管理刍议》。
文中,他们既肯定了铁路对提升效率、降低成本的巨大作用,也详细分析了可能对传统漕运、沿途相关行业造成的冲击;既提出了利用铁路建立“官营物流主干网”,调控重要物资(如粮食、盐、布匹)跨区域流通,稳定物价的建议,也强调了鼓励民间资本参与支线运输、仓储建设,并配套以针对受影响人群的职业培训、转业扶持和小额信贷等“安抚疏导”措施,甚至还前瞻性地提到了铁路沿线新兴府县的管理、以及利用铁路加速信息传递对商业决策的影响。
在公开答辩环节,面对由韩宜可、墨筹、户部侍郎等组成的评委团的犀利提问,三人沉着应对。
杨士奇引经据典,阐述政策背后的治理理念;杨荣用数据模型直观展示不同策略下的可能效果;杨溥则以鲜活的民间实例,佐证某些措施的紧迫性与可行性。
三人配合默契,互为补充,将一篇原本可能枯燥的策论,讲得既有理论高度,又接现实地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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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学生等以为,铁路之利,如江河奔涌,堵不如疏,禁不如导。朝廷当持‘驾驭’而非‘抗拒’之心,立法度以定其轨,施仁政以抚其民,兴百业以广其利。如此,则此钢铁脉络,方能真正化为我大明气血充盈之命脉,而非撕裂社会之利刃。”杨士奇作为主陈述人,以一番沉稳有力的总结结束了答辩。
全场寂静片刻,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评委席上,韩宜可与墨筹低声交换意见,皆微微颔首。户部侍郎更是眼中放光,显然对他们提出的某些具体管理措施颇为感兴趣。
最终,他们这支由新生组成的队伍,竟在众多高年级队伍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大赛“甲等”的佳绩,成为本届新生中唯一获此殊荣的团队。
“三杨”之名,至此在帝国大学彻底打响。不仅同学们议论纷纷,就连一些教授也开始格外关注这三位各具特色却又相得益彰的年轻人。
赛后,韩宜可司业特意留下了他们。老先生看着眼前三位风尘仆仆却目光明亮的年轻人,缓声道:“尔等之策论,老夫看了。杨寓(士奇)沉稳有识,杨荣机变多才,杨溥务实近民。更难得者,是尔三人能同心协力,各展所长,补彼所短。《诗经》有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学问之道,朋友之益,正当如此。望尔等戒骄戒躁,继续保持此等治学精神与协作之心。未来于国于民,未必不能做出一番事业。”
得到司业如此直接的勉励,三人皆激动不已,躬身齐声道:“学生谨记司业教诲!”
走出司业办公的“文昭阁”,时近黄昏。紫金山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苍茫雄浑。三人并肩走在回寝舍的林荫道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没想到,我们真能拿到名次。”杨溥仍有些不敢置信,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
“是士奇兄架构得好,弘济你的实例也添彩不少。
”杨荣笑道,随即又摩拳擦掌,“不过这次也暴露出我们好些不足,我那模型还是太粗陋,好些数据拿不到。还有,对海外货殖通过铁路内销的影响,考虑得太少下次有机会,定要做得更好!”
杨士奇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目光悠远:“名次乃虚,所学所得为实。此次备赛,胜读半年书。更难得者,是我们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勉仁之敏,弘济之实,皆我所不及。未来求学路上,乃至更远之路,愿我们常能如此,互勉互砺,不负韶华,亦不负司业今日之期许。”
“这是自然!”杨荣伸手,杨溥也立刻伸手,三只年轻有力的手掌紧紧叠握在一起。
“同心协力,共求学问,将来报效国家!”杨溥的声音,带着口音,却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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