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干硬的沟坎,发出“咯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终于停了下来。
这里是青州,高密县界。
日头正毒,烤得地皮发烫。
一直护送在侧的那名曹军百夫长勒住马缰,翻身落地。
甲叶碰撞声中,他大步走到车驾前,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孙先生,奉司空军令,末将等护送郑公至此,任务已毕。”
百夫长看了一眼车帘,声音放低了几分:“前方便是高密县城,我已派人通传过了,自有地方官吏接应。司空有令,大军不可入乡扰民,末将等这便回返复命,孙先生是否跟随我等回还?”
孙乾掀开车帘跳下车,拱手回礼:“这一路山高水长,多谢壮士护持。”
“恩师尚未安顿,孙某再待上几日,择日再返。请代郑公与我,谢过司空。”
百夫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大手一挥。
百名精锐甲士齐刷刷调转马头,卷起一阵黄尘,以此前行军时一般的肃整,迅速消失在官道尽头。
孙乾望着远去的烟尘,心中五味杂陈。
曹孟德这事办得,确实让人挑不出刺来。
既给足了面子,又守了规矩,霸气之外,这“仁义”二字,也算是被他玩明白了。
而且如今高密毕竟名义上还是袁绍的地盘,曹军及时撤走,既全了礼数,又免了兵戈冲突,这份分寸感,让人不得不服。
“公佑,到了么?”车厢里传来郑玄苍老的声音。
“老师,到了。前方便是高密。”
孙乾连忙回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人下车。
郑玄的双脚刚一沾地,身子便晃了晃。
他太瘦了,那宽大的儒袍挂在身上,像是挂在一副枯干的衣架子上,风一吹就透。
还未等两人站稳,前方的官道上,突然涌来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没有喧哗,没有锣鼓,只有压抑的啜泣声。
为首的是高密县令,身后跟着数百名身着儒服的学子。
见到郑玄那一刻,这些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呼啦”一声,齐齐跪倒在滚烫的黄土之中。
“学生,拜见郑公!”
上百人的叩拜,声浪并不高亢,却透着一股钻心的沉重。
那是对这位经学泰斗发自肺腑的敬仰,也是对这位老人风烛残年的悲痛。
郑玄浑浊的眼睛微微湿润,想要弯腰去扶,却哪里扶得过来。
“都起来,起来……”老人声音嘶哑,“老夫不过是个归乡的朽木,当不得如此大礼。”
人群中,一名约莫三十岁的儒生膝行几步,直起身子。
他面容清癯,眼圈虽红,神情却比旁人镇定许多。
他先是向郑玄重重磕了一个头,随即起身,转身对着身后乱哄哄的人群做了个手势。
“师尊舟车劳顿,病体未愈。诸位师弟,莫要围堵,让开道路,让师尊先回旧居歇息!”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
原本有些失控的人群,竟随着他的指挥,井然有序地分列两旁,让出一条通道。
孙乾有些惊讶地看了这儒生一眼。
此人虽无官威,却有气场,是个能主事的。
那儒生处理完场面,快步走到孙乾面前,长揖一礼:“在下乐安孙炎,字叔然。久仰公佑师兄大名。”
“原来是叔然。”孙乾恍然,连忙回礼。
他在徐州时便听过这个名字。
郑玄晚年收的高徒,虽出身乐安孙氏,是兵圣孙武的后裔,却不喜兵法,是个不折不扣的书痴。
据说在音韵训诂一道上,极有天赋,是个做学问的好苗子。
“老师这一路,辛苦师兄照料了。”
孙炎看着瘦骨嶙峋的郑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被他压了下去,转而伸手接过郑玄的另一只手臂,“师兄,咱们先扶老师回家。”
这时,那高密县令也凑了上来,满脸堆笑:“郑公,下官已在城中备好了最清幽的宅院,早已打扫干净,锦被软塌一应俱全,还请郑公移步……”
“不必了。”
郑玄摆了摆手,拒绝得干脆:“老夫是高密人,有自己的家。那几间草庐虽破,却睡得踏实。”
县令还想再劝,却见孙炎淡淡看了他一眼:“明廷请回吧。师尊的脾气您是知道的,莫要让老人家不痛快。”(明廷是对县令的一种尊称)
县令讪讪一笑,只得作罢,拱手道:“是下官考虑不周,大司农清简之风,下官佩服。日后府中若有需用,只管遣人知会下官。”
……
郑家旧居,在城东一处偏僻的巷子里。
院门半掩,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院子里杂草丛生,显然许久无人居住。
唯有院中那棵老桑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在烈日下投下一片浓荫,守着这方小小的天地。
郑玄推开弟子的搀扶,颤巍巍地走到树下。
他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
指尖划过那些岁月的纹路,老人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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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当年离家时,他还意气风发。
如今归来,树已成材,人却已是油尽灯枯。
孙乾和孙炎一左一右侍立在后,谁也没有说话。
这满院的荒草和这棵老树,仿佛成了一道屏障,将外面的乱世隔绝开来。
“叔然。”郑玄忽然开口。
“弟子在。”
“当年老夫在此注《毛诗》,那石桌还在么?”
孙炎快步走到草丛中,也不顾荆棘挂破了衣衫,伸手拨开藤蔓,露出一张布满青苔的石桌:“老师,还在。”
郑玄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还在就好,还在就好。把这儿收拾收拾,老夫,就在这儿住下了。”
学生们忙里忙外,很快屋子就收了出来。
这一住,便是数日。
孙乾原本想要返回许都复命。
但看着郑玄这副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样子,那只迈出去的脚,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时候走,那是大不孝。
于是,孙乾挽起袖子,干起了管家的活计。
曹操除了派了兵马,也送了钱粮。
孙乾看着那些物资,也不由感慨这位新主公的远见。
连养老钱都给备足了,这是真没打算让郑玄再操一点心。
房顶漏雨?修!
米缸见底?买!
药材不够?调!
孙炎看着孙乾指挥着几个雇来的短工,把庭院洒扫得一尘不染,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在墙根下咯咯哒地叫着,不由得有些发愣。
“公佑师兄……”孙炎抱着一摞竹简,有些迟疑,“这些琐事,让下人做便是,何劳师兄亲自动手?”
孙乾正在给那只老母鸡撒谷子,闻言直起腰,擦了把汗笑道:“叔然啊,你只管伺候好老师的学问。这柴米油盐、人情往来,那是我的道。老师这最后一段日子,总得让他过得舒坦些。”
孙乾把剩下的谷子一撒,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神温和:“把这院子守好了,让郑学这点香火不断,这就是眼下最大的事。”
孙炎看着满身烟火气的孙乾,肃然起敬,深深一揖:师兄大才,亦有大德。炎,不如也。”
孙乾摆摆手,回了一礼。
入夜。
孙乾起夜,路过正房,却见屋内灯火通明。
这都三更天了,屋内竟还亮着灯?
他心中一紧,莫不是老师身体不适?
孙乾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凑到窗根下,透过那被风扯开的一道窗缝,向内望去。
屋内,一灯如豆,火苗在风中摇摇欲坠。
郑玄披着件打满补丁的旧单衣,半个身子倚在榻上,瘦得像把枯柴。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卷竹简,那双白日里浑浊不堪的老眼,此刻却亮得骇人,那是回光返照般的精气神,是在烧命。
孙炎跪坐在榻前,手里握着笔,正飞快地记录着。
“《周易》之‘乾’,元亨利贞……”郑玄的声音很轻,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几口粗气,“此前注家多有谬误,此处当解为……”
“老师,”孙炎停下笔,声音有些哽咽,“夜深了,明日再注吧。”
“明日?”
郑玄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笑容里透着一股看透生死的豁达。
“叔然啊,老夫还有几个明日?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周易》注不完,老夫便是到了地下,也无颜见圣人。”
“记下来……快记下来……”
窗外的孙乾,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看着这一老一少。
老的在拼命要把肚子里的学问掏出来,少的在拼命要把这些学问接住。
在这乱世之中,诸侯在抢地盘,武将在抢人头,谋士在抢功名。
可在这间漏风的破屋子里,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在跟老天爷抢时间,在跟死亡抢文脉。
火光虽暗,却刺的人眼发热。
孙乾擦了擦眼角,他没进去打扰,只是默默地退回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