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的苏醒如同给朔州城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虽然这剂“针”本身还虚弱得无法下榻。
消息被严格控制在小范围内,只有李牧云、沈追等核心将领知晓。
对外,王府依旧戒备森严,玄甲军把守,苏澈每日进出配药,所有人都以为靖亲王仍在昏迷休养。
这是苏澈坚持的。萧煜的身体就像一只布满裂痕的瓷瓶,虽然勉强粘合,但稍有不慎就会彻底碎裂。任何外界的打扰、刺激,甚至情绪的波动,都可能让这脆弱的平衡崩溃。
“你至少需要卧床静养一个月。”苏澈将熬好的药膳吹温,舀起一勺递到萧煜唇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这一个月内,不得劳心,不得下地,不得见任何无关之人。军务政务,有李将军和沈将军暂理。”
萧煜靠在垫高的软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他听话地咽下药膳,目光却落在苏澈眼下的青黑和消瘦的脸颊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苏澈手一顿,垂下眼:“医者本分。”
“只是医者本分?”萧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试探。
苏澈抬眼看他,四目相对。帐内一时寂静,只有药碗中升起的袅袅白气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有些东西在生死之间早已改变,清晰如镜,只是谁也不曾率先捅破那层薄纱。
“先把身体养好。”最终,苏澈移开视线,耳根却有些发烫,又舀起一勺药膳,“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萧煜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没有再追问,顺从地继续进食。
他知道,有些话不必急于一时,有些人,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跑不掉了。
接下来的日子,萧煜展现了惊人的克制力。他当真如苏澈要求的那般,卧床静养,每日只通过沈追和李牧云简短的口头汇报了解外界情况,绝不深入追问细节,更不亲自处理任何事务。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沉睡、服药、接受苏澈的针灸和按摩调理中度过。
苏澈将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萧煜的康复中。
他调整药方,精心搭配药膳,每日定时为萧煜活动四肢以防肌肉萎缩,甚至开始着手处理萧煜肩头那道可能留下严重后遗症的伤——通过持续的按摩、热敷和特制的药膏,尽可能促进筋骨愈合,恢复右臂的功能。
两人的相处模式在平静中悄然变化。萧煜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的靖亲王,而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甚至偶尔会因为药太苦而皱眉的病人。
苏澈也不再仅仅是恭敬谨慎的“苏先生”或“苏供奉”,他的叮嘱带着不容反驳的关切,他的动作细致而自然,换药擦身时不再有最初的尴尬,只有医者的专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亲昵。
有时萧煜精神好些,会让苏澈念些书给他听,兵书、史籍,甚至一些地方志怪杂谈。
苏澈的声音清朗平和,在静谧的室内流淌。萧煜常常听着听着便合眼睡去,眉宇间的凌厉被病弱的平和取代。
苏澈会停下声音,为他掖好被角,静静看一会儿他的睡颜,心中充满一种劫后余生的、沉甸甸的安稳。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李牧云在萧煜苏醒后的第三日前来密报。
“王爷,”李牧云压低了声音,“朝廷的赏功旨意和抚恤银子已经到了,由新任的北境巡按御史周文庭带来。旨意褒奖了王爷、末将及有功将士,抚恤也算及时。
但是”他顿了顿,“周御史私下向末将透露,陛下对王爷‘病重’十分‘关切’,已另派太医院院判携御药前来‘探视诊治’,不日将至。同时,陛下有意在王爷‘康复’后,召王爷回京‘休养’,北境军务或另委他人暂代。”
萧煜靠坐在床头,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回京休养?”他低声重复,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周御史话里话外,暗示这是陛下的‘体恤’。”李牧云道,“此外,张启隆这几日与周御史走得颇近,多次私下宴请。据我们的人观察,张启隆似乎向周御史递交了密折。”
萧煜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张启隆果然不甘寂寞。自己“病重”,朝廷新派巡按到来,他便觉得找到了新的靠山和表功机会。
那份密折里,恐怕少不了对他萧煜“擅专”、“用人不明”的“委婉”批评,以及对他张启隆自己如何“忍辱负重”、“稳定后方”的夸耀。
“周文庭此人,风评如何?”萧煜问。
“素有清名,办事干练,但据说与京中某位皇子走得稍近。”李牧云斟酌着词句,“并非高贤那般纯粹的陛下的耳目,但立场也未必完全中立。”
皇子萧煜心中了然。他的“重伤”和可能的“离京休养”,让某些人看到了插手北境军务的机会。
“陛下派御医来,是关切,也是查证。”萧煜缓缓道,“看看本王是否真的重伤难起,是否还有能力镇守北境。李将军,御医到来时,恐怕还需你与苏澈配合一番。”
李牧云点头:“末将明白。定会让御医看到王爷‘需要静养’的‘实情’。”他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苏澈。
苏澈会意:“我会准备好‘合适’的脉案和症状。”
“至于回京之事”萧煜沉吟,“眼下贺兰鹰新败,三部离心,北境确实需要时间稳固边防,消化战果,不宜主帅轻动。此事,容后再议。
周御史和张启隆那边,你且虚与委蛇,不必冲突,但也无需过分亲近。重点,盯紧张启隆,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是。”李牧云领命,又道,“还有一事,乌力罕派了密使前来,言语间有求和之意,暗示愿用部分抢掠的贺兰部财物换取‘互不侵犯’,甚至愿意提供贺兰鹰溃败后的行踪。”
“哦?”萧煜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草原上的墙头草,倒是转得快。告诉他,诚意需要实际行动。先将掳掠的我朝百姓和部分财物送回。至于贺兰鹰的行踪本王自有渠道。合作可以谈,但要看他乌兰部拿出多少诚意。”
李牧云一一记下,见萧煜面露疲色,便起身告辞。
帐内再次剩下萧煜和苏澈两人。
“回京”苏澈低声念着这两个字,眉头微蹙。京城对于萧煜而言,绝非休养之地,而是龙潭虎穴。皇帝猜忌未消,皇子们虎视眈眈,一旦回去,兵权被夺是小事,恐怕还会有更多明枪暗箭。
“怕我回去?”萧煜看他。
“嗯。”苏澈坦然承认,“那里比战场更危险。”
萧煜伸出手,握住苏澈的手。他的手依旧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放心,没那么容易回去。
北境未稳,便是最好的理由。
只是”他看向苏澈,“御医前来,你的身份和医术,恐怕会受更多审视。太医院院判,可不是高贤之流能比的。”
苏澈反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我既然敢用这身医术,就不怕人看。来历之说,我已想好应对。倒是你,御医诊脉,如何能瞒过?”
“不是有你吗?”萧煜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苏供奉医术通神,让本王脉象呈现‘需长期静养’之状,应当不难吧?”
苏澈瞪他一眼,却也没否认。针灸、药物配合,暂时改变脉象体征,对他来说确实可行,只是对萧煜身体略有负担。但比起回京的风险,这点负担值得。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细节。
窗外,春寒料峭,但积雪已开始消融。朔州城在缓慢愈合,而更大的政治风暴,却已随着朝廷使臣和御医的即将到来,悄然酝酿。
萧煜的康复之路,注定不会只有汤药和针灸,更伴随着权力的博弈与暗处的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