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骚动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联军大营内引发了难以遏制的连锁反应。
李牧云精心策划的袭扰,重点“关照”了乌兰与巴尔虎两部,本就因白日损失和猜忌而神经紧绷的两部首领,在遭遇接二连三的袭击后,怒火终于压过了对贺兰鹰的忌惮。
而沈追巧妙散布出去的、关于“贺兰鹰派遣伪装死士行刺靖王并嫁祸”的流言,则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两部首领心中最敏感的部位。
结合那些被刻意放回的、语焉不详却又意有所指的“活口”供词,乌力罕和巴特尔几乎确信,贺兰鹰是想借胤人之手削弱他们,甚至事后将攻城不力的罪名扣到他们头上!
于是,当贺兰鹰在天亮前召集两部首领,准备商议调整战术、再度强攻时,等待他的不是顺从的部下,而是两张写满质疑与怒气的脸。
“贺兰大王,”乌力罕的声音冷得像冰,“昨夜我乌兰部营地遭袭三次,损失了近百匹战马和两个小队的勇士!你们的营地倒是安稳得很!还有,我的人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身上竟有我部‘黑雕’的标识,却一问三不知!贺兰大王是否该给个解释?”
巴特尔更直接,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案几上:“贺兰鹰!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巴尔虎的儿郎命贱,活该替你冲在前面送死,还要背黑锅?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这联盟,不结也罢!”
贺兰鹰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本王?昨夜袭扰是陇西骑兵所为,与本王何干?!那些细作分明是萧煜的离间之计!你们难道看不出来?!”
“离间计?”乌力罕冷笑,“离间计也要有缝可钻!贺兰大王,你若真心结盟,为何白日攻城时,让我两部儿郎顶在最险处?为何粮草补给总是先紧着你贺兰部?如今又弄出这等下作手段!真当我们是傻子不成!”
三方在贺兰鹰的王帐内激烈争吵,声音几乎要掀翻帐篷。外面的三部士兵也都听到了动静,各自握紧了兵器,警惕地望向其他两部的营地。
原本就连结松散的联军,此刻裂痕已从高层蔓延至底层,信任荡然无存。
朔州城头,沈追和守军们严阵以待。他们发现了联军大营方向不寻常的骚动和隐隐传来的争吵声,虽然不明所以,但无疑是个好消息。沈追立刻将情况报回指挥楼。
萧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被亲卫唤醒。听到沈追的禀报,他苍白的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眉头微蹙:“内讧已生,但贺兰鹰不会就此罢手。
他性情暴烈,最受不得激。三部争吵,反而可能迫使他为了证明自己、挽回威信,发动更疯狂的攻击,甚至撇开另两部,独自强攻。”
他挣扎着起身,不顾苏澈昨夜离开前的再三叮嘱,再次来到指挥楼的了望窗前。晨光熹微中,联军大营的混乱隐约可见。
“传令各门,尤其是北门、东门,提高警惕!贺兰部若独自来攻,攻势可能更加不计代价!”萧煜沉声下令,“李将军的骑兵,暂缓袭扰,向后撤出三十里待命,避免被急于泄愤的贺兰鹰主力咬住。
同时,派出精干斥候,密切监视乌兰、巴尔虎两部的动向,看他们是作壁上观,还是另有打算。”
他的判断很快得到了印证。
辰时刚过,联军大营的争吵似乎以不欢而散告终。乌力罕和巴特尔各自带着亲卫,怒气冲冲地返回本部营地,随后下令所部兵马向后收缩了里许,摆出了一副隔岸观火的姿态。
而贺兰鹰的王帐前,苍狼大纛被用力挥动。
低沉悲凉的牛角号声响彻原野,那是贺兰部独自进攻的信号!超过一万名贺兰部士兵,在贺兰鹰疯狂的驱策下,如同红了眼的狼群,无视侧翼乌兰、巴尔虎两部的冷眼旁观,朝着朔州城北门和东门,特别是那段修复城墙,发起了孤注一掷的猛攻!
这一次,没有复杂的试探,没有保留的实力。贺兰鹰将所有的怒火和憋屈都倾泻在了这波攻势上。箭雨密集得如同飞蝗过境,巨大的攻城槌在敢死队的推动下,不顾伤亡地撞击着城墙。
数架高大的攻城塔被全力推向城头,塔上的弓箭手与城头守军对射,不断有人中箭坠落。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守军虽然早有准备,但在贺兰部这种近乎自杀式的疯狂冲击下,压力陡增。北门修复段的城墙在连续重击下,裂缝再次扩大,碎石簌簌落下。
沈追亲临北门,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滚木擂石如雨点般砸下,火油再次被点燃,化作道道火墙倾泻。但贺兰士兵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踏着同伴焦黑的尸体,依旧疯狂向上攀爬。
“顶住!给老子顶住!”沈追挥刀砍翻一个刚刚冒头的贺兰士兵,脸上溅满鲜血。他心中焦急,照这个势头,城墙真有可能被突破!
指挥楼内,萧煜的千里镜紧紧跟随着北门的战况。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因为紧张和伤痛而变得急促。他能看出,贺兰鹰这是赌上了全部,沈追那边压力太大了。
“传令,将城中最后一批预备队,调五百人支援北门!”萧煜果断下令,“东门压力稍轻,可抽调两百弓弩手,从侧翼射击北门下方敌军!”
命令迅速执行。新生力量的加入暂时稳住了北门的防线,但贺兰军的攻势依旧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无穷无尽。
就在北门战事最吃紧的时刻,一直沉默旁观的乌兰部和巴尔虎部营地,忽然有了新的动静。
只见两部各有约千余骑兵出动,却并非冲向朔州城,而是开始缓缓向侧翼移动,隐隐对贺兰部主力的侧后形成了钳制之势!他们甚至在移动中,有意无意地收拢了部分贺兰部派出去警戒侧翼的游骑!
这一举动,立刻被朔州城的了望哨和李牧云派出的斥候发现,火速报回。
李牧云闻讯,眼中精光一闪:“王爷!乌力罕和巴特尔这是想趁火打劫?还是要逼贺兰鹰退兵?”
萧煜盯着沙盘上三部兵马的变化,脑中飞速计算。贺兰鹰主力倾巢而出攻城,侧后空虚。
乌兰、巴尔虎两部此刻的异动,与其说是要帮朔州,不如说是看到了趁贺兰鹰与朔州两败俱伤时攫取利益、甚至反咬贺兰鹰一口的机会!草原部落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牢固的同盟,只有永恒的利益。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瞬间在萧煜心中成型。
“李将军!”萧煜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你的骑兵,现在立刻向西北方向迂回,绕过贺兰鹰主攻战场,做出突袭乌兰、巴尔虎两部后营的姿态!
声势要大,但接触即走,将他们彻底搅乱,逼他们做出选择——是回头保护自己的老巢,还是继续观望,甚至趁机对贺兰鹰落井下石!”
李牧云瞬间明白了萧煜的意图:这是要将水彻底搅浑,将三部联军本就脆弱的平衡彻底打破,诱发他们之间的冲突!
“末将遵命!”李牧云毫不迟疑,领命而去。
“沈追那边”萧煜看向传令兵,“告诉他,再坚持一个时辰!不惜一切代价!一个时辰后,战局必有变化!”
命令传出,萧煜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跌坐回椅中,剧烈地咳嗽起来,肩上纱布隐隐透出血色。
亲卫慌忙上前,却被他摆手制止。他紧紧握着椅背,目光死死盯着沙盘和窗外北方那沸腾的战场。
朔州城的命运,乃至整个北境的局势,都在这一个时辰的血火煎熬与谋略博弈中,被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险峻峰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