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松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
金砖的凉意通过皮肤,直抵心扉,让他纷乱的思绪渐渐沉静下来。
他知道,此刻每多说一字,都关乎李家未来的命运。
“陛下,”他缓缓抬起头,声音依然带着颤,却已清淅坚定:“臣之罪,在于明知父有过,而未敢早言;在于身为人子,未能规劝于前,亦未能补救于后。此乃不孝,亦是不忠。”
他没有直接说父亲贪墨,而是从“子不言父过”的伦常切入,既表明了立场,又为接下来的坦白留了馀地。
看来,在入京之前,话术方面,已经准备的非常妥当了。
朱翊钧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
李如松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象是从肺腑中挤出:“臣父镇守倭地多年,陛下天恩,委以开疆拓土、镇抚海疆之重任。父亲……殚精竭虑,夙夜在公,倭地能有今日之安定繁荣,父亲确有苦劳。”
“然,”
“父亲久在海外,远离朝堂,渐生骄矜之心。以为倭地荒蛮,非常法所能治,遂行……权宜之计。”
“臣在辽东,虽相隔万里,然父子书信,时有往来。”
“父亲在信中,偶露得意之词,言及在倭经营,颇有家资。臣初不以为意,以为父亲多年积蓄,略有薄产,亦是常情。直至……父亲薨逝后,三弟如柏自倭地来信,附家产细帐一册。”
他停顿了,象是需要积蓄勇气。
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远处太液池上水鸟掠过水面的声音。
朱翊钧依旧沉默,只是那双摩挲茶盏的手,停了下来。
实际上,这个时候朱翊钧是很意外的。
他原本以为这是一笔朝廷没法追,也不能追的烂帐了,可,今日,李如松竟然主动提及。
真是高风亮节啊。
“臣展册观之,方知父亲所言‘薄产’,竟是……黄金八万多两,白银九十六万两,南洋金、银币折银六十八万两,珍宝古玩估值八十万两,倭地、辽东、关内田宅估值六十万两,商股本金估值一百五十万两……合计,约五百五十九万两。”
五百五十九万两。
这个数字,连早有心理准备的朱翊钧,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锦衣卫的密报说是三百多万两,看来还是保守了。
李如松再次以额触地:“臣见此册,如遭雷击。倭地六省,去年岁入不过一百六十五万两。父亲一人之私产,竟逾倭地三年岁入之和!此非经营所得,实乃……鲸吞国资,苛敛地方所致!”
“臣身为人子,知父有此巨过,五内俱焚。然父亲已薨,身死债不能消。臣既承袭宁国公爵位,镇守北疆,便不能再装作不知,更不能将此不义之财,据为李家私产……”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决绝:“故臣在辽东,即密令三弟如柏,将倭地所存之现银,计黄金四万八千两、白银九十六万两、南洋金银币折银六十八万两,合计约一百九十馀万两,分批秘密运至朝鲜釜山。臣已派长子尊祖前往接应,现银尽数暂存辽东军中秘库,等侯陛下发落……”
“至于倭地田宅、商铺、珍宝,臣已命如柏清点造册,或变卖,或捐赠。其中田产十五万亩,臣拟悉数捐予倭地布政使司,充作官田,租予贫民耕种。商铺股契,亦捐予地方官府经营,所入充作地方公用。珍宝古玩……臣不敢擅处,已命封存,等侯陛下旨意。”
他一口气说完所有安排,最后重重叩首:“父有罪,子当同罪。”
“臣今日进京谢恩,亦是进京请罪!此等不义之财,李家分文不敢取,亦不能取!伏乞陛下……圣裁!”
话音落下,大殿陷入了更深的寂静。
许久,一声极轻的叹息,在殿中响起。
“起来吧。”
朱翊钧的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了些。
李如松没有立刻起身,他听出了陛下语气中的复杂。
“朕让你起来。”朱翊钧又说了一遍。
李如松这才缓缓直起身,但仍跪着,不敢坐回锦墩。
朱翊钧看着他,眼神复杂难明:“你父亲在倭地的事……朕知道一些。”
李如松心头一紧。
“锦衣卫的密报,比你的册子到得早。朕知道的数目,是三百万两,现银有了七八十万,就已经够多了。”
“看来,咱们的辽阳郡王,不仅是打仗的一把好手,搞起理财来,也是个中翘楚啊。”
“早知道就应该让户部尚书跟在身边,学习一番。”
这话说得平淡,听不出是褒是贬。
李如松的心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接话。
“朕为什么没有追究?”
“一来,你父亲确实有功,开疆拓土,镇守海疆,没有他,倭地难有今日。二来……人死为大。人都走了,再翻旧帐,除了让朝廷难堪,让功臣寒心,还有什么意义?”
“朕原本想着,这笔糊涂帐,就让它糊涂着过去。可朕没想到……没想到你会主动说出来,更没想到……你会把那一百九十多万两现银,全都运回来。”
李如松低下头:“此乃不义之财,臣……不敢昧。”
“是不敢,还是不愿?”朱翊钧追问。
“是不敢,亦是不愿!”
这才是朱翊钧的爱将李如松啊。
纯粹。
“你比你父亲明白。也罢,那笔银子,你既已运回,朕就收了……不过,朕不会充入内帑,也不会归入户部。”
李如松愕然抬头。
“朕这些年,一直在想一件事。朱家皇朝,龙子龙孙,坐了二百多年江山,皇室宗亲、勋贵大臣,享尽了人间富贵。可天下百姓呢?那些无儿无女的鳏寡,那些痴傻残疾的废人,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儿……他们怎么办?”
“朕想在各府州县,设‘养济院’,专奉这些年过六十、无子孙赡养的老人,还有那些痴傻残疾、无以为生之人。这件事,朕想了两年,也在《燕京月报》上提过,让朝野建言。”
“你运回的这笔银子,就作养济院的‘创始之资’吧。朕会下旨,言明此乃‘海外巨商感念皇恩、捐资济老’,朝廷一文不取,全数用于此事。”
“至于倭地的田产、商铺,就按你说的,捐给地方官府。不过不是白给——朕会让户部定个章程,这些田产商铺的收益,三成归地方公用,七成……也归入养济院基金,由朝廷统一调度。”
“如此处置,你觉得如何?”
李如松这才回过神来,他重重叩首,声音哽咽:“陛下……陛下圣明!此乃化腐朽为神奇之举!臣……臣替父亲,替李家,叩谢陛下天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