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时珍牵着老黄牛,刚出山口走了半日光景,就进了盂县县城。秋老虎还没褪尽,日头晒得人身上发暖,他额角沁出些细汗,牵着牛在青石板大街上慢慢走,眼瞅着快到正午,肚子也咕咕叫起来,便琢磨着找家饭店歇脚。
街两旁的铺子都开着门,吆喝声此起彼伏。他正左右打量,忽然瞥见一家“客喜来”饭店的门旁墙上,贴着张醒目的黄纸告示,围了两个路人正凑着看。王时珍本就好钻研医术,见是寻医的帖子,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牵着牛走到跟前。
告示上的字迹写得工整有力:“寻神医妙手,家有小女俞凤娇,年方十八,温柔娴淑,花容月貌,针织女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偶得怪病,久治不愈。今立誓愿:若有能治愈小女者,小女愿以身相许,另赠一万两白银为嫁妆。落款:汇通钱庄老板俞得成。”
“客官,吃饭不?”一个穿灰布短褂的小二凑了过来,手里还搭着条油腻的布巾,“这告示您也看着动心了?”王时珍摸了摸下巴的短须,笑道:“确实诱人,娇妻美眷加万两白银,换谁不动心。”小二撇撇嘴,朝店里努努嘴:“动心也没用,红颜薄命呐!这姑娘病了三个月,从太原府、京城请来的名医都看过,没一个能治的。俞老板钱堆成山,却救不回女儿的命。”
“哦?是什么怪病?”王时珍来了兴致。“谁知道呢,”小二压低声音,“听说起初是浑身发软,后来就整天昏睡,连饭都喂不进去,只能灌点稀粥。好好一个美人胚子,现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王时珍点点头:“请问俞老板家住何处?”
这时店里掌柜的探出头喊:“阿三!别跟客人瞎聊,屋里客人等着添茶呢!”阿三慌忙应了一声,临走前指了指街那头:“顺着大街往前走,看见最气派的那栋青砖楼就是汇通钱庄,俞老板家就在钱庄后院。”
王时珍心里犯了嘀咕:“能让各路名医都束手无策的怪病,倒要去瞧瞧。治病救人本就是本分,至于嫁妆和婚事,倒在其次。”他也顾不上吃饭,解开牛缰绳重新牵好,顺着大街就朝钱庄方向走去。
这俞得成在盂县可是响当当的人物,汇通钱庄是全县最大的银号,除此之外还有粮铺、布庄,家底厚得能砸死人。他年轻时生了两个儿子,四十岁上才盼来个女儿,便是俞凤娇。这姑娘打小就长得粉雕玉琢,俞得成把她当眼珠子似的疼,请了最好的先生教她读书,乐师教她弹琴,画师教她作画。
凤娇也争气,十五岁就弹得一手好琴,画的工笔花鸟栩栩如生,街坊邻里都夸她是“盂县第一美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官宦子弟、富家公子踏破了门槛,可俞得成总觉得“配不上我家娇儿”,一拖再拖,愣是把姑娘拖到了十八岁。
谁成想今年中夏,凤娇突然得了怪病。起初只是觉得浑身没力气,后来干脆整天昏睡,喊都喊不醒。饭要丫鬟硬架起来喂,到最后连嚼饭的劲都没了,只能灌些稀粥参汤——可参汤喝下去,竟还不如一碗白菜汤管用。俞得成急红了眼,出一百两银子一天请名医,来了十几个,都只摇头说“从未见过此症”,拿着定金就溜了。没法子,他才贴出这寻医告示,赌最后一把。
王时珍牵着牛走了约莫一炷香,果然看见一栋青砖小楼,门楣上挂着“汇通钱庄”的金漆牌匾,旁边墙上也贴着同样的寻医告示。他走到门口,对一个穿青布长衫的伙计拱手道:“请问这里是俞得成俞老板府上吗?”
那伙计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牵着头老黄牛,不像什么名医,皱着眉道:“你找我们老板干啥?”“听闻俞老板在为女儿寻医,我便是郎中。”王时珍话音刚落,那伙计就笑了:“神医您来晚了!我们家小姐,半个时辰前刚咽气。”
王时珍一愣——哪有这么巧的事?他略一思索,道:“麻烦你通报一声,人刚走不久,或许还有救。”那伙计“嗤”了一声:“你别在这胡扯!活着的时候名医都治不好,死了还能救?你当自己是活神仙?”
旁边另一个伙计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道:“阿福,别乱说话!老板正伤心,可要是真有万一,咱们担待不起。你不去通报,我去!”这伙计叫阿才,性子稳重些,他转头对王时珍道:“公子,您跟我来。”王时珍把牛缰绳往阿福手里一塞,跟着阿才就朝后院走。
穿过三道院子,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走得越近,哭声越响,最后停在一间绣房前。这绣房布置得精致,窗台上摆着半盆枯萎的兰花,门口挂着的粉绫帘子都没来得及放下来,屋里的哭声响成一片。
阿才走到一个六旬老者跟前,这老者身穿绸缎马褂,头发花白,正是俞得成。他哭得眼睛红肿,手里还攥着一块绣着兰草的丝帕。“老板,来了位郎中,说想给小姐看看。”阿才轻声道。俞得成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瞪着王时珍:“人都死了,看什么看!滚出去!”
“老爷!”旁边一个穿藏青缎面褙子的妇人拉住他,这是俞夫人,她发髻上的银簪都歪了,脸上还挂着泪痕,“既然来了,就让他看看吧,万一……万一有奇迹呢?”她转头对王时珍福了福,“公子若真能救回娇儿,我们俞家一定信守承诺,万两白银和小女,都归您。”
“夫人多虑了。”王时珍拱手道,“我行医只为救人,治好治不好,都分文不取。先看病人吧。”俞夫人连忙点头,领着他走进绣房。屋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床榻上躺着个姑娘,盖着绣着鸳鸯的锦被,脸色惨白如纸,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哪里还有半分“花容月貌”的样子。
一个穿绿布丫鬟装的小姑娘正趴在床边哭,是凤娇的贴身丫鬟春香。她见王时珍进来,抽噎着搬了张凳子过来。王时珍坐下,伸手搭在凤娇的手腕上——脉搏已经没了跳动,气息也断了。他站起身,对俞得成道:“俞老板,小姐确实没了脉相。但我有个特殊法子,或许能救她。只是有个要求:我治病的时候,无论我做什么,你们都不能打扰。”
“还等什么!快治啊!”俞得成急道,“只要能救回娇儿,你要什么都成!”王时珍不再多言,走到床前,一把掀开锦被。众人都愣住了——凤娇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身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中衣都撑不起来。
王时珍弯腰,双手穿过凤娇的腋下,轻轻一抱就把她抱了起来。俞得成见状,刚要发作,俞夫人赶紧拉住他:“老爷,咱们说好不打扰的!”俞得成咬着牙,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王时珍抱着凤娇走到屋中央,把她平放在铺着地毯的地上,自己单膝跪地,一手捏住她的鼻子,一手扳开她的嘴,低头就朝她的唇上凑去。
“你这个色狼!”俞得成再也忍不住,怒吼着就要冲上去,“我打死你这个登徒子!”俞夫人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急道:“老爷!你冷静点!他要是想轻薄娇儿,怎么会当着咱们的面?再说娇儿现在这样,他要是图美色,犯得着冒险吗?”
这话点醒了俞得成。他愣在原地,看着王时珍一下一下地给凤娇吹气,动作认真,没有半分轻薄之意。王时珍吹了几口气,又伸手在凤娇的胸口轻轻按压,一下,两下,动作沉稳有力。春香也不哭了,睁大眼睛看着他,连俞夫人都屏住了呼吸。
“咳咳……”突然,凤娇的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响,紧接着,她猛地咳嗽起来,一口浊气从嘴里吐了出来。王时珍眼睛一亮,加快了按压的速度,又低头吹了几口气。凤娇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迷茫,像刚睡醒似的。
“娇儿!”俞夫人尖叫一声,挣脱俞得成就扑了过去,“我的娇儿!你醒了!”凤娇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蚋:“娘……我渴……”俞得成也傻了,站在原地,眼泪又流了下来,这次是喜极而泣。他走上前,对着王时珍深深一揖:“神医!真是神医!老夫有眼不识泰山,刚才多有得罪,还请恕罪!”
王时珍擦了擦额角的汗,笑道:“俞老板客气了。小姐只是气血郁结,加上长期昏睡导致气息断绝,算不上真的断气。幸好来得及时,再晚半个时辰,就真的救不回来了。”他转头对春香道:“去熬一碗参汤,要淡,别太浓。”春香连忙点头,抹着眼泪就跑了出去。
俞得成拉着王时珍的手,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神医,您救了娇儿,就是俞家的大恩人!万两白银和小女,都归您!您说,什么时候办婚事?我马上让人准备!”王时珍愣了愣,连忙摆手:“俞老板,我救人不是为了婚事和银子。我正要回阳泉府探亲,等小姐好些,我就动身。”
“那可不行!”俞夫人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俞家不能食言。这样,您先在府里住下,照顾娇儿,等她痊愈了,咱们再商量婚事。银子我现在就让人给您准备!”王时珍拗不过他们,只好答应先住下。他看着床榻上渐渐有了血色的凤娇,心里也松了口气——这趟归乡路,倒是救了一条人命,也算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