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灵晶碑评定出的“甲下”潜力，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参试的巡天卫中引起了持续不断的波澜。那圈淡金色的光晕仿佛还未完全从众人眼中散去，却又沉沉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墨影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最初的好奇与惊讶，渐渐沉淀为更深的审视——那些目光如细针般在她周身游走，试图从她的站姿、神情、甚至呼吸节奏中，找出“甲下”潜力的秘密。有羡慕的目光，那是自知无望者的仰望；有炙热的竞争意识，那是自认不输者的不服；但更多的，是一种隐晦而冰冷的敌意，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等待着露出獠牙的时机。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在修真界比在任何地方都更加赤裸和残酷。尤其是在巡天卫这样的地方，过人的天赋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关注，也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同僚间的较劲，暗中的算计，乃至执行任务时可能面临的特殊“考验”，都是“天才”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墨影对此浑不在意。她只是静立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呼吸悠长平稳，仿佛周围的一切纷扰都不过是拂过山岗的微风。九世轮回，她见过太多嫉恨与算计，也见过太多捧杀与暗箭。唯有自身实力，才是真正不破的依仗。
高台上，主考官赵千钧将场中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身形笔挺如枪，双手负于身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巡天卫需要的是能征善战、心志坚定的强者，是能在绝境中杀出血路的悍卒，而非需要精心呵护的温室花朵。适当的竞争和压力，是筛选、更是磨砺。若连这点目光和敌意都承受不住，日后如何面对归墟的侵蚀、异族的诡计、乃至同袍间因利益而起的暗流？
“潜力评测，到此结束！”
赵千钧宏亮的声音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演武殿中，将所有的窃窃私语和心思浮动都压了下去。
“凡潜力未达‘乙上’者，淘汰！”
话音落下，演武殿地面上的阵法纹路微微一亮。近三分之一的人身上闪过微光，随即身形被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量裹挟着，送离了演武殿中央区域。场中顿时空旷了许多，剩下不足三百人。离开者脸上或是黯然，或是不甘，但无人敢出声质疑。巡天卫的规矩，就是这般铁血。
留下的众人神情更加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张。谁都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赵千钧的目光扫过留下的三百化神修士，微微颔首，沉声道：“合格者，随本将移步——‘炼心路’！”
他猛地抬起右臂，五指虚握，朝着演武殿西侧那面刻满古朴云纹的墙壁凌空一按。
“嗡——”
墙壁上那些沉寂的云纹骤然亮起，从边缘开始，如同水波被投入石子，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坚实的墙壁变得虚幻透明，最终如同帘幕般向两侧分开，露出了一个幽暗深邃、不知通向何处的通道入口。
那通道仿佛直通地心，又似连接着另一个时空。入口处，灰白色的雾气如活物般缓缓涌动、缠绕，雾气深处，不时有扭曲的光影一闪而逝，时而化作狰狞魔影，时而化作旖旎仙境，更有种种难以名状的低声呢喃、凄厉哀嚎、蛊惑人心的软语交织传来，钻入耳中，直透神魂，令人心旌摇荡，灵台生寒。
仅仅站在入口外观望，不少人心神已是一凛，下意识地运转功法，固守灵台。
“考核第二项，道心试炼！”赵千钧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盖过了那些惑人心神的杂音，“此炼心路，乃我巡天卫先辈以大神通炼制，内蕴万千幻境，直指本心，映照七情六欲，过往未来，心中执念、恐惧、欲望、破绽，皆无所遁形！”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刮过每一张脸：“能在一个时辰内，凭借自身道心，勘破虚妄，走出此路者，方为合格！坚持越久，心神磨砺越强，走出时灵台越是清明无垢者，评价越高！”
“记住，”他的语气加重，带着警告，“幻由心生，境随心变。若心神失守，沉沦幻境不可自拔，自有阵法护持，保你性命无虞，但考核即告失败，亦会伤及神魂，需静养许久！现在——”
他大手猛地挥下，声震穹顶：
“入炼心路！”
没有犹豫的时间，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三百名化神修士，彼此对视一眼，皆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绝。道心试炼，看似没有刀光剑影，肉身不损，但其凶险程度，却犹有过之。这是直指修行根本的考验，是道基是否稳固、心志是否坚韧的试金石。多少修士修为高深，却因道心有瑕，最终倒在心魔劫下，化作灰灰。这炼心路，便是提前将这一切血淋淋地剖开。
“咻！咻！咻！”
一道道身影化作颜色各异的流光，如同扑火的飞蛾，毫不犹豫地射入那幽暗通道，瞬间被那翻滚的雾气吞噬，消失不见。有人一往无前，有人略显迟疑，但终究都踏入了那未知的考验之中。
墨影排在人群中段，神色平静无波。她抬步，迈出，身形没入那灰白雾气之中。
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刺骨、粘稠异常的水幕，又似从悬崖一跃而下，坠入无底深渊。身后演武殿的一切喧嚣、光影、气息，在刹那间被彻底剥离、隔绝。
绝对的寂静。
绝对的黑暗。
五感在这里似乎被完全剥夺。看不见，听不见，嗅不到，触感虚无，甚至感觉不到自身躯体的存在。唯有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孤悬于这片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
然而，这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轰——！”
仿佛沉寂亿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又似被压抑到极致的洪流冲垮堤坝。无数纷杂的念头、记忆的残片、情感的漩涡、潜藏的欲望、最深的恐惧、最炽热的执念……一切心灵深处的东西，不受控制地，疯狂翻涌而出！
首先席卷而来的，是前世。
凌霄剑尊，白衣胜雪，负手立于星海之巅。脚下是臣服的万界，身后是璀璨的星河。一剑出，日月无光，万道辟易。那是纵横一个时代的无敌风采，是登临绝顶、俯瞰众生的极致辉煌。那力量感，那掌控感，几乎要让她沉溺其中。
但画面骤然破碎，转为最深沉的黑暗与冰冷。至亲的笑脸在瞬间化作最恶毒的嘲讽，至信的身影从背后刺来染毒的利刃。大道崩毁的声音如同星辰炸裂，肉身在恐怖的合力下寸寸湮灭。那刻骨铭心的背叛，那焚尽星海的仇恨，那万劫不复的不甘与愤怒，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灵魂最深处！
“背叛……都得死！我要你们血债血偿！”毁灭的欲望在嘶吼。
紧接着，是混乱而庞杂的九世轮回画卷，轰然展开。
为乞丐时，蜷缩在寒冬街头的饥寒交迫，路人鄙夷的目光如冰锥刺心。
为将军时，沙场染血，马革裹尸，手中长刀卷刃，脚下尸山血海，杀伐之气冲霄。
为书生时，寒窗苦读，屡试不第，困顿潦倒，抱负成空，满纸酸涩。
为匠人时，对着炉火与铁砧，耗尽心血打造神兵，那极致的专注与投入……
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贪嗔痴慢疑，人间百味，如同打翻的颜料缸，混杂在一起，泼洒在她的意识之上，要将她染成混乱的颜色。
而最为清晰、最为鲜活、几乎触手可及的，是那刚刚结束的第九世。
柳家破败的院落，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脊梁。
“如烟……”妹妹依赖而信任的眼神，那份需要守护的温暖。
“福伯……”老仆佝偻却坚定的背影，那份不离不弃的忠义。
从尘埃里挣扎，一点点积蓄力量，守护那一点微弱的烛火，直到它重新燃起光芒。那份羁绊，那份责任，那份重新获得“家”的柔软与牵绊……
与前世极致的力量和极致的仇恨不同，这一世的记忆，充满了人性的温度与重量。
“守护他们……我必须回去……”
“力量！我需要更强的力量，才能守住这一切！”
“归墟……那笼罩诸天万界、让前世的我亦感无力的阴影……这一世，我又当如何？”
辉煌的过去，复仇的火焰，温情的牵绊，未来的恐惧，对力量的渴望……种种截然不同、甚至互相冲突的执念与情感，如同无数个声音在脑海中同时呐喊、嘶吼、哭泣、低语，化作滔天巨浪，一波猛过一波地冲击着她道心的堤坝。
寻常修士，哪怕心智再坚毅，在这等直指本心、无限放大内心弱点的幻境冲击下，恐怕早已迷失。或沉醉于昔日无敌荣光，不愿醒来；或被仇恨吞噬，沦为只知杀戮的疯魔；或沉溺于温情脉脉，甘愿画地为牢；或因恐惧前路艰险而道心崩溃；或因渴望力量不择手段而坠入魔道……
炼心路，炼的便是这“心”中杂质，问的便是这“道”之根本。
然而，墨影的意识，在这无边心象风暴的中央，却如同亘古存在的礁石，任凭浪潮如何狂暴凶猛，我自岿然不动。
九世轮回，每一世都是一次对心性的极致打磨。红尘百态，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她以不同的身份，亲历了人性几乎所有的侧面。她的心，早已在一次次的“死亡”与“新生”中，被锤炼得坚韧无比。
业火红莲之中，那焚尽罪业、灼烧灵魂的痛苦，不仅净化了因果，更让她的道心在毁灭与新生中得到了淬炼，变得澄澈通透，不染尘埃。
虚无回廊内，直面那吞噬一切的归墟本源气息，于绝对的“无”与“终结”中，领悟“逆命轮回”真意——于绝境中开辟生路，于定数中寻求变数。她的道，是逆，是争，是超越！岂会被这些过往的尘埃、情感的漩涡所束缚？
“过去已逝，皆为虚妄。前尘荣耀，不过云烟；昔日仇敌，终成冢骨。”意识深处，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响起，那是她最根本的认知。
“仇恨可为砥砺锋芒之火，可作警醒前行之钟，却不可为遮蔽双目之障，不可成主宰道途之魔。”
“温情虽暖，牵绊虽深，然守护之志，当化为前行之力，而非画地为牢之锁。心有所系，道方不孤；然沉溺其中，道途必止。”
“未来莫测，归墟如影。恐惧源于未知，力量生于脚下。唯持手中之剑，斩开迷雾；唯守本我之心，照见前路。”
她心中默然运转《时空剑典》中淬炼心神、稳固灵台的至高法门。识海深处，那柄虚幻的逆命剑魄轻轻震颤，散发出朦胧而深邃的混沌光华。这光华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镇压一切、梳理万法的至高韵味，如同定海神针，又如磨盘之轴。
那些翻涌咆哮的心魔幻象、纷杂执念，在接触到这混沌光华的刹那，如同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退散。即便有些最为深刻的印记未能立刻抹去，也再无法掀起惊涛骇浪，只能如同背景的杂音，远远回响，却再也无法撼动那磐石般的灵台分毫。
她就像一个历经沧桑的旅人，一个冷静超然的旁观者，静静地审视着从自己心灵深处涌现的一切。她明了这些念头、情感的根源，理解它们的来处，承认它们是自己的一部分，却绝不允许它们成为自己的主宰，蒙蔽自己的道心。
时间，在这片完全由心象构成的炼狱中，失去了通常的意义。或许只过去了一瞬，又或许已流逝了百年。
在绝对的清明与坚持中，前方的无尽黑暗里，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点微光。
那光芒初时极小，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但它顽强地亮着，并且以稳定的速度，逐渐扩大。由点及面，由模糊至清晰，最终化作一道散发着柔和、稳定、令人心安气息的——门户。
炼心路的出口！
那门户之后，传来了真实世界的气息。
墨影古井无波的心境，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涟漪。她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如释重负，只是如同完成一次寻常的散步，向着那光门，一步迈出。
眼前景象骤然变幻。
黑暗、死寂、纷乱的幻象如潮水般退去。
明亮、开阔、坚实的感觉重新回归。
她站在了一处以洁白无瑕的玉石铺就的广场之上。天空是澄澈的湛蓝色，有轻柔的风拂过面颊，带来清新的灵气。远处可见巡天卫总部巍峨连绵的宫阙楼阁，肃穆而庄严。
炼心路的另一端出口，就在她身后不远处，依旧是一个雾气缭绕的幽暗洞口，静静等待着下一位闯出者。
而广场上，空空荡荡。
她是第一个出来的！
几名身着巡天卫制式袍服、负责在此记录和监督的官员，原本正肃立在广场边缘。当看到墨影的身影独自一人从光门中踏出时，他们脸上齐齐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愕，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广场中央那柱计算时间的日晷法宝。
刻度显示，从众人进入炼心路到现在，过去还不到半个时辰！
如此短的时间，如此平静的神情……这几名见多识广的巡天卫官员交换了一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动。上一个在炼心路考核中这么快出来的，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出来时，哪个不是脸色苍白、气息起伏？哪像眼前这位，除了眼神过于平静幽深了些，简直就像出门散了个步回来。
墨影对投注在自己身上的惊诧目光视若无睹。她走到广场一角，寻了处干净的位置，盘膝坐下，闭目调息。方才幻境中的冲击虽未动摇她的根本，但那些直指心灵的纷扰，依旧消耗了不少心神之力。混沌道体自发运转，周遭精纯的天地灵气丝丝缕缕汇聚而来，滋养着略显疲惫的识海。
时间一点点过去。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炼心路出口的光门才再次波动。
一名身着蓝袍的男性修士踉跄跌出，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冷汗，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聚焦。他扶着膝盖喘了几口粗气，抬头四顾，当看到早已在一旁静坐调息的墨影时，整个人猛地一震，瞳孔收缩，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骇然。
第二个出来的，与第一个出来的，时间差距竟如此之大！
这蓝袍修士的现身，仿佛打开了某个闸口。
紧接着，开始陆续有修士从炼心路中走出。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但无一例外，个个都是狼狈不堪。有的眼神呆滞，仿佛还未从幻境的震撼中回过神；有的面带惊悸，身体还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有的眼眶发红，似乎经历了一番情感上的剧烈冲击；有的则咬牙切齿，身上还残留着未能散尽的杀意或戾气。
当他们稍微平复，目光扫过广场，最终落在那道早已静坐、仿佛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玄色身影时，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极其精彩。最初的茫然迅速被震惊取代，继而转为强烈的挫败、不甘、难以置信，乃至更深沉的忌惮。
“是她……”
“甲下潜力……竟连道心也如此恐怖？”
“半个时辰不到……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幻境？怎能如此快脱身？”
“怪物……”
低低的议论声在疲惫的喘息中弥漫开来，看向墨影的目光，比之前更加复杂。如果说“甲下”潜力还只是让人嫉妒其天赋，那么这率先闯出炼心路的表现，则让所有人，包括那些原本自视甚高者，都感受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天赋与心志皆如此妖孽，这已不仅仅是“潜力”，更是当下就令人望尘莫及的实力体现。
一个时辰的期限，在沉闷而压抑的气氛中，缓缓走向终点。
当赵千钧那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广场上空时，通过道心试炼、成功走出炼心路的人数，最终定格在二百人左右。这意味着，又有近百人未能按时走出，或是心神彻底失守，在最后关头被阵法保护着传送出来，神情萎靡，眼神空洞，考核自然失败。
赵千钧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广场上这两百名成功者，尤其是在那些虽然走出、但明显心神受创、气息不稳的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墨影身上。
她已结束调息，静静站立在人群中，气息平稳深邃，眼神清澈平静，与周围那些或萎靡、或强撑的同辈形成了鲜明对比。
赵千钧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宏亮的声音已再次响彻广场：
“道心试炼，到此结束！”
“合格者，原地休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战意：
“进行最终考核——实战演武！”
“胜者进，败者退！巡天卫，只要真正的强者！”
广场上的气氛，骤然绷紧到了极致。之前的潜力、道心，更多是资质与心性的考察。而这最后的实战演武，将是赤裸裸的实力碰撞，是决定最终名额的生死场！
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粗重了几分。一道道目光，不再仅仅看向墨影，也开始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可能的对手。
墨影缓缓抬起头，望向高台上赵千钧的身影，又平静地收回目光。她的右手，轻轻握住了腰间那柄普通铁剑的剑柄。
冰凉的触感传来，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
休整，然后——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