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加达,老城区。
陈阿婆天没亮就起来了。
灶台上的煤油灯捻得小小的,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半个灶台。
她掀开锅盖,白汽“噗”地涌出来,带着鸡汤的香味。
那只养了两年的母鸡昨天就宰了,用盐巴抹了挂在屋檐下风干了一整天,现在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
“阿嬷,这么早?”孙子阿明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十五岁的少年个头已经蹿得比门框高了。
“早什么早,船今天说不定就到了。”陈阿婆用勺子搅了搅汤,又抓了一把晒干的香茅扔进去。
“去叫你阿爸阿妈起来,行李再检查一遍。你阿爸那个糊涂的,昨天差点把地契塞进要带走的箱子里,这地契早就作废了,留着能有啥用?”
阿明嘟囔着去了。
陈阿婆继续守着那锅汤,听着里屋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这本族谱必须带!”
“没地方了!你揣在怀里吧。”
陈阿婆摇着头,打开了窗户,传来了巷子里一阵阵的声响。
仔细听,就能听见不同以往的那种动静。
板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吱呀声,压低的说话声,偶尔有孩子哭了一两声又被捂住嘴的闷响。
整条街的华人都在动,像蚂蚁搬家一样,把积攒了几代人的家当一点点挪向码头方向。
“阿婆,您真要走啊?”隔壁的玛蒂娜大婶扒在墙头,她是土生土长的巽他人,和陈家做了三十年邻居。
陈阿婆抬头,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透过窗户看着玛蒂娜:“走啊,怎么不走。我大儿子去年就去夏国了。
来信说在那边分到了地,政府还给盖房子。上个月老二也过去了,说在什么钢铁厂当技工,一个月挣的比这里半年都多。”
“可这里是家啊”玛蒂娜的声音有些难过。
“家?”陈阿婆苦笑,目光看向巷子口那面被涂鸦的墙。
红色的油漆写着歪歪扭扭的爪哇文:“华!人滚出去”。
那是上个月暴乱后留下的,虽然被刷白过,但痕迹还在。
“玛蒂娜,你是好人。但这条街上,不是人人都像你。上个月他们来砸店的时候,你也看见了。”
玛蒂娜也是沉默不语了。
上个月那场骚乱,暴徒冲进华人店铺抢东西,她亲眼看见陈阿婆的儿子被打破头。
警察来了,慢悠悠地做记录,最后说“会调查”,就没了下文。
“夏国真的那么好?”玛蒂娜小声问。
陈阿婆从怀里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小心翼翼地展开。
信纸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我大儿子写的,我念给你听听。”
她戴上老花镜,就着煤油灯的光念起来:“阿母,儿在夏国安顿好了。政府给我安排了工作,还是老本行,帮助政府修路,每个月能有一千夏元。
细佬进了技工学校,学费全免,还发伙食补贴。这里没人叫我们‘支那’,叫‘同胞’。阿母,带阿明他们来吧”
念到最后,陈阿婆的声音有些哽咽。玛蒂娜在墙那头叹了口气。
此时印尼,大量的人失业,没有田产。
一个工人最低日薪只有52盾,而一个人每月伙食费就要15549盾,根本不够养活自己,更别说养家了。很多工人日薪甚至只有3-4盾,生活非常艰难。
在夏国,一千元,能买300-400斤大米,足够一家十口人的口粮了。
“阿婆,鸡汤要糊了。”阿明从屋里探出头。
陈阿婆赶紧掀开锅盖,蒸汽再次涌起,模糊了她满是皱纹的脸。
上午九点,雅加达港已经人山人海。
太阳毒辣地挂在天上,把码头的水泥地面烤得发烫。
数千人挤在指定的三号码头区域,扶老携幼,大包小包。
有人撑着伞,有人直接坐在行李箱上,孩子们在腿缝间钻来钻去。
港务局派来的几十个警察维持着秩序,但脸色都不太好。
他们接到的命令很明确:让华人撤,但不准骚乱,更不准和大夏军人发生冲突。
带队的警官不停擦汗,眼睛一直瞟着海面。
那里,三艘夏国驱逐舰呈扇形排开,炮塔虽然转向一旁,但那黑黝黝的炮管依然让人脊背发凉。
“看!来了!”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海平线上,几个黑点逐渐变大。
先是两艘护卫舰,然后是一艘体型较大的登陆舰,舰首的金穗飞龙旗在望远镜里清晰可见。
码头上的喧哗声一下子大了,有人欢呼,有人哭泣,有人拼命往前挤想看得更清楚。
“别挤!排队!都排队!”商会的年轻人拿着铁皮喇叭大喊。
他们胳膊上戴着红袖章,上面写着“互助会”。
这些大多是林国轩通过自己的人脉,组织起来的志愿者,半个多月来挨家挨户登记造册,安排撤离顺序。
林国轩本人也亲自来到了雅加达,就站在码头前沿的仓库门口。
这位六十岁的南洋华人商会会长穿着白色短褂,戴一副金丝眼镜,手里拄着文明杖。
“第一批一千二百人,船能装下吗?”他忧虑道。
“林会长放心,‘安南’号登陆舰满载能装一千五百人,还有两艘货轮改装了客舱。”
说话的叫陈文山,是大夏派来协调的侨务官员。
“就是行李可能要限制,每人最多带两个箱子,超重的我们后续用货船运。”
林国轩点点头:“那就多谢陈主任了”。
他在南洋活了几十年,从马来亚到印尼,见过太多风雨。
荷兰人时代,日本人时代,现在又是印尼独立后的动荡时期。
华族就像浮萍,永远在寻找一块能扎根的土地。
一个中年男人挤过来,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林先生,真的是您!太谢谢您了!我没想到还能见到您”
林国轩惊讶道:“你是乔文英?有些日子没见到了。你阿公还好吧?”
乔文英摇头惋惜道:“去年就走了,临终前还心心念念的想回到台州老家。那里是回不去了,不过这大夏国,我想也算是故土吧!”
“算,怎么不算?到了夏国,好好过日子。我侄子在中都开了家橡胶厂,正缺人手,你如果愿意去做工,我写封信你带去。”
林国轩看到这个故人之后,也是感慨万千。
“谢谢您。”乔文英千恩万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