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四,清晨五点半,天还没亮透。
上京南郊劳工区那条本不宽敞的街道,这会儿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人从巷口一直排到街尾,少说有三百号人,队伍还拐了个弯,延伸到隔壁街去。
队伍里有穿工装的汉子,有拎菜篮的妇人,有夹着书本的学生,甚至还有几个穿长衫、戴眼镜的先生。
他们都在等同一件事,在陈记早点铺门外的请愿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铺子里头,老板老陈已经三天没睡过囫囵觉了。
原先那个三十来平米的店面,如今打通了隔壁的杂货铺,加起来有七八十平。
摆了二十几张桌子,条凳都不够用,好些人站着吃。
三个新雇的伙计在桌椅间穿梭,端包子、送豆浆、收碗筷,额头上全是汗。
门口那个磨豆浆的小伙计,原先一天磨两桶豆子就够,现在从凌晨三点磨到上午十点,磨盘转得“嗡嗡”响,少年人的手臂都抡肿了。
老陈看不下去,昨儿个又去旧货市场淘了台手摇豆浆机,让两个伙计轮着摇。
“包子!热包子!”后厨传来老陈媳妇的喊声。
她带着娘家两个妹妹在里头擀皮、剁馅、包包子,蒸笼垒得比人还高,灶火就没熄过。
老陈自己站在柜台后头,面前摆着三本厚厚的线装册子,是请愿书。
每本册子都有砖头厚,封面上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吁请政府接南洋受苦同胞归国联名书”。
册子已经写满了两本半。
字迹五花八门,有工整的楷书,有潦草的连笔,有歪歪扭扭的名字,还有不会写字的人按的红手印。
每页纸都密密麻麻,名字挨着名字,手印叠着手印。
一个码头工人模样的汉子挤到柜台前,手指在衣襟上擦了擦:“陈老板,给我签一页!我叫王大柱,在吕宋做过五年矿工,那边华人现在日子难过啊”
“慢慢说,慢慢说。”老陈递过毛笔,翻开新一页,“您先写名字,籍贯,在南洋待过哪里,为啥想接同胞回来,简单写几句就成,不要写太多了。”
王大柱捏着笔,像捏撬棍似的,笨拙地写下名字。
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主动帮忙:“大叔,您说,我帮您写。”
王大柱让开了位置,搓着手道:“哎,谢谢小先生!我在吕宋班诗兰省金矿,英国人的矿场。华人矿工一天干十二个钟头,工钱只有本地人的六成。
生了病,矿上不给治,直接赶出去。我亲眼看见三个工友累死在矿井里,尸首运出来,一人就给家里十镑钱打发了”
年轻人刷刷写着,周围听见的人无不唏嘘。
这时,门口一阵骚动。几个穿绸缎长衫、戴礼帽的中年人走进来,身后还跟着拎皮包的随从。
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富态男子,面色红润,手指上戴着个翡翠扳指。
“哟,这不是林会长吗?”
人群里有人认出他,林国轩,上京南洋商会会长,早年在新加坡经营橡胶和锡矿生意,年前才把大半产业转移到夏国。
“听说这儿有个为民请命的铺子,林某特来瞧瞧。”林国轩笑容温和,朝众人拱拱手,走到柜台前。
老陈忙不迭招呼:“林会长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陈老板不必客气。”林国轩摆摆手,目光落在请愿书上,“这事儿,办得好啊。”
他叹了口气:“我在南洋待了三十多年,从学徒做到商会会长。外人看我们华人风光,做生意精明,置产业阔气。可谁知道背后的辛酸?”
他声音洪亮,铺子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听。
“英国人在马来亚搞‘种族配额’,华人企业招标永远排在后面;
荷兰人在爪哇课重税,华人商铺比本地人多交三成;
在四七年那场排!华骚乱,多少华人店铺被砸、住家被烧?”
林国轩摇摇头,缓缓说道:“就说去年,我在槟城的橡胶加工厂,明明手续齐全,硬是拖了半年不给更新执照。最后没法子,五百英镑,就给转让了。”
他从随从手里接过皮包,取出支金笔:“这请愿书,林某要签。不仅签,南洋商会一百七十六家会员,我回去一个个通知,让他们都来签!”
说罢,他在请愿书上工工整整写下名字,又在后面添了行小字:“自愿捐助十万元,作为接返同胞安置基金”。
铺子里响起掌声。
又有几个穿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挤进来:“林会长说得对!咱们在南洋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忍气吞声换来的!”
“我签!我在泗水的糖厂,去年被当地暴民抢了,荷兰警察来了也不管,说是‘商业纠纷’!”
“我也签”
上午八点,太阳已经老高。
几辆人力车停在街口,下来两个拎着相机、挎着帆布包的年轻人,正是是《上京日报》的记者。
三天前他们接到读者来信,说南郊有个早点铺在搞“万民请愿”,主编起初还不信,派了两个实习记者来看看。
这一看,两人傻眼了。
铺子里外都是人,队伍排到街尾。请愿书已经写到第四本。
柜台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正用颤抖的手写字,边写边抹眼泪:“我儿子一家在吕宋去年信就断了”
“快!拍照!”
年轻记者举起相机:“咔嚓咔嚓”按快门。
他们挤进铺子,采访了几个正在签名的百姓。
码头工人王大柱、南洋商会林会长、从暹罗来的工友阿兴、还有那位整理古籍的周文瑞先生每个人都有一段南洋血泪史。
“这新闻大了。”一个记者喃喃道。
当天下午,《上京日报》加印号外。头版通栏标题:
“早点铺里万民书,声声泣血唤同胞——南洋华人苦难实录,百姓联名请愿接亲人回家”
副标题是:“上京南郊陈记早点铺成民间请愿中心,三日集名逾五千,南洋商会巨贾慷慨解囊”。
报纸用整整两个版面的篇幅,刊登了采访实录、照片,还配了篇评论员文章:《从南洋泪到夏国光——论民族共同体之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