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降临。
这艘名为“利维坦号”的钢铁巨兽,在漆黑如墨的海面上灯火通明,象是一座燃烧在深渊之上的浮城。
游轮吃水线附近的接驳口,一艘不起眼的小型游艇,破开翻涌的浪花,象是一条依附于巨鲸身侧的寄生虫,缓缓靠了过来。
“咣当——”
沉重的金属舱门被打开,带着一股机油味和海腥气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
十几个身影,陆陆续续从游艇的船舱里钻了出来,踏上了这条通往未知的践道。
这是一群很年轻的人。
有的金发碧眼,有的皮肤黝黑,有男有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年轻,并且拥有一张还算过得去的脸蛋。他们大多背着破旧的行囊,眼神里透着一股子清澈的愚蠢,还有对即将到来的财富的极度渴望。
他们是这艘船的新鲜血液,是消耗品,也是即将被投入这个绞肉机里的燃料。
负责招聘的是个穿着黑色马甲的中年男人,姓王,是个华人,长着一双精明市侩的三角眼。他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目光像挑牲口一样,肆无忌惮地在这群人身上扫来扫去。
“动作快点!没吃饭吗?”
王领班不耐烦地催促着,转身领着他们往船腹深处的员工信道走去。
信道里灯光昏暗,空气浑浊,弥漫着一股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的味道。
这与顶层那种令人眩晕的奢华,简直是两个世界。
“都给我听好了。”
王领班一边走,一边用那种公鸭般的嗓子训话,声音在狭长的走廊里回荡。
“这艘船上住的,那可都是全世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你们这群土包子,也就是运气好,赶上了这波扩招,否则这辈子都没机会闻到这种富贵味儿。”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三角眼泛着冷光。
“作为服务员,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虚点了几下。
“无条件,我是说无条件,满足客人的所有要求。哪怕是让你跪下当狗,让你去舔鞋底,你们也得给我笑着照做!听明白了吗?”
人群里传来一阵稀稀拉拉的应答声,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吓到了。
这批人一共十五个。
都是从世界各地的贫民窟、红灯区或者是走投无路的落魄艺人里挑出来的。好骗,缺钱,死了也没人查。
“那个……领班先生?”
一个有些怯生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说话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小伙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长得很漂亮,尤其是那双碧绿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只受惊的小鹿。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都磨破了边,显然是个落魄到了极点的家伙。
“我听说……月薪是一万美元?”
他咽了口唾沫,眼神里既有期待又有怀疑,“这个薪水,是……什么时候结算啊?是月结吗?”
王领班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个漂亮得有些过分的洋鬼子。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
是个模特的好苗子,可惜混成了这副德行。不过这副楚楚可怜的小白脸样,顶层那些玩得花的富婆应该会很喜欢。
也不知道这细皮嫩肉的,能不能在那群如狼似虎的女人手里撑过一个晚上。
“月结?”
王领班嗤笑一声,象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合同上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自己不识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们上船前签的卖身契。
“我们这是正规招聘!一万美元,少不了一个子儿!只要你们干满一个月,钱自然会打到你们帐上。”
“哇——”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一万美元!
只要在这里熬上一年,哪怕是受点委屈,回去之后也能买房买地,直接退休养老了!
那个金发小伙子的眼睛瞬间亮了,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躺在钞票堆里的美好未来。
“谢谢!谢谢领班!”他激动得连连鞠躬。
王领班看着这群被金钱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退休?
养老?
这艘船上的服务生,淘汰率比赌场里的筹码还高。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能活过一个月的都是人精,而那些活下来的人,往往也没机会再下船了。
他们会染上赌瘾,会欠下巨债,最后彻底沦为这艘船的奴隶,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血,然后象那个银行家一样被扔进海里喂鱼。
“行了,别做梦了,那是得有命花才行。”
王领班在心里恶毒地诅咒了一句,目光继续向后扫去。
忽然。
他的视线顿住了。
在队伍的最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和其他那些缩头缩脑、一脸穷酸相的人不同,这个男人太……特别了。
他就象是一块沉默的礁石,哪怕周围的浪潮再怎么喧嚣,他也纹丝不动。
他很高。
目测至少有一米八八,甚至更高。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廉价的灰色工装外套,袖口有些磨损,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那是常年干重活才能练出来的肌肉线条,流畅,紧实,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冷硬的质感。
五官深邃立体,眉骨很高,眼窝深陷。那双眼睛黑得吓人,看人的时候没有一丝温度,就象是这公海上最深、最冷的海水,能把人的骨头都给冻透了。
王领班阅人无数。
他在道上混了这么多年,什么三教九流没见过?
但他从没见过这么……特别的人。
这人不象是来打工的。
倒象是来杀人的。
王领班心里莫名地打了个突,那种被野兽盯上的危机感让他后背一凉。
但他很快就稳住了心神。
杀人?
别逗了。
上了这艘“利维坦号”,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这船上的安保都是真枪实弹的雇佣兵,就算这小子是个练家子,还能翻出天去?
更何况。
王领班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这个男人那张英俊得过分的脸。
这种冷冰冰、充满野性的男人,可是稀缺货。
顶楼套房里住着的那些个娇滴滴的大小姐,还有那些眼光挑剔的贵妇人,最吃这一套。
之前送上去的那几个小白脸,一个个软趴趴的,还没怎么着就哭爹喊娘,早就被那些贵客玩腻了。
眼前这个……
耐造。
绝对耐造。
王领班的算盘珠子在心里拨得噼里啪啦响。如果把这块硬骨头调教好了,送给那几位最难伺候的主儿,说不定能大赚一笔。
想到这里,强哥脸上的表情缓和了几分。
他抬起手,指了指那个一直站在阴影里的男人。
“那个谁,你。”
男人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
只是一眼。
王领班感觉自己象是被一把冰冷的刀锋刮过,喉咙莫名地发紧。
“叫什么名字?”王领班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主管的威严。
男人沉默了两秒。
才缓缓张开嘴,吐出两个字。
声音低沉,沙哑,象是砂纸磨过地面。
“阿黑。”
这是一个假名。
许默没有用真名。聂云昭给他的身份,是一个在黑市拳场打死人跑路的亡命徒,为了躲避追杀才上了这艘船。
这个身份很完美。
既解释了他那一身怎么也藏不住的煞气,也合理化了他出现在这里的动机——亡命天涯,只为求一口饭吃,一个藏身之所。
“阿黑是吧。”
王领班点了点头,也没深究。来这船上的人,十个有八个用的都是假名。谁身上没背点案子?谁屁股底下是干净的?
只要能干活,哪怕你是通辑犯,这艘船也照收不误。
“个头不错,看着挺结实。”
王领班走过去,伸手想要拍拍许默的肩膀,象是要检验牲口的成色。
许默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侧了一下。
王领班的手落了空。
气氛瞬间凝固。
周围那些新来的年轻人都吓傻了,一个个屏住呼吸,生怕这个愣头青惹恼了主管,连累大家一起倒楣。
王领班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手僵在半空中,有些下不来台。
但他很快就看见了许默眼神里那种毫不掩饰的、如同野狼般的凶狠与警剔。
那是常年在刀口舔血的人才有的眼神。
一种不想让人近身的本能。
有点意思。
还是个烈性子。
王领班不但没生气,反而更满意了。驯服烈马,那才是最有成就感的。越是这种带刺的,那些变态的客人玩起来才越带劲。
“行,有个性。”
王领班收回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希望你在客人的床上,也能保持这股子劲儿。别到时候成了软脚虾,丢老子的脸。”
这句话说得极其露骨下流。
周围那几个女孩听懂了,脸瞬间红到了耳根。
许默却象是根本没听见一样。
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眸子,古井无波。
他的视线看似落在地面上,实则在飞快地分析着周围的环境。
这艘船的结构比图纸上显示的还要复杂。
刚才走过的信道,每隔十米就有一个摄象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墙壁的厚度目测超过三十公分,隔音效果极好,这也意味着,一旦在这里发生搏斗,外面根本听不见。
而且。
他的目光扫过强哥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凸起。
那是枪。
这艘船上的安保级别,堪比军事堡垒。
“行了,都别傻站着了。”
王领班大概是也觉得这地儿晦气,挥了挥手。
“都跟我走。带你们去宿舍。”
一行人穿过迷宫般的底层信道,来到了船员休息区。
这里是整艘船的最底层,就在吃水线下面。狭窄,潮湿,只有几个小小的舷窗,随着海浪的起伏,偶尔能看到外面漆黑的海水拍打在玻璃上。
房间是大通铺,密密麻麻的上下床,空气里混杂着汗臭味和脚臭味。
“这就是你们以后睡觉的地方。”
王领班指着那些散发着霉味的床铺,“自己找空床位。今天你们也辛苦一天了,先休息。记住,别乱跑!船上有很多禁区,要是闯进去了被保安打死,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明天一早,会有人来给你们做入职培训,教你们规矩。”
说完,他把门重重一关,转身走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安静,随即爆发出一阵放松下来的喧哗。这群年轻人开始抢占床位,兴奋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高薪生活,那个金发模特更是眉飞色舞地跟人吹嘘着自己以前的风光。
只有许默。
他沉默地走到了最角落的一张上铺。
那里靠近通风口,虽然有些吵,但也是唯一能呼吸到一丝新鲜空气的地方。
他把那个简单的帆布包扔在床上,动作利落地翻身上去。
他并没有睡。
他背靠着冰冷的铁墙壁,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似乎穿透了层层甲板,看向了头顶那个遥不可及的方向。
秦水烟。
我就在你的脚下。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