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邯郸城外十里亭。
春寒料峭,亭外杨柳初绽新芽。秦天只带幽月一人,轻装简从,早早来到亭中等待。石桌上摆着一壶清茶,两只陶盏。
辰时三刻,远处官道上出现几道人影。为首者一身墨色麻衣,身形瘦削却步履沉稳,头戴斗笠,面覆黑纱。身后跟随五人,皆着深色短打,背负各式工具,有矩尺、有绳墨、有斧凿,正是墨家弟子标志性装束。
秦天起身相迎。
为首之人至亭前三步处站定,缓缓摘去斗笠,露出一张清癯面容。年约四旬,双目深邃如潭,左掌缺失小指,右手虎口处布满厚茧——正是墨家当代巨子,江湖人称“六指黑侠”。
“墨家,六指黑侠。”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威严。
“大秦赵地镇抚使,秦天。”秦天拱手回礼,“巨子远道而来,请入亭用茶。”
六指黑侠略一颔首,随行弟子在外警戒,他独自步入亭中,在秦天对面坐下。幽月为二人斟茶,退至亭外。
“秦将军信中言,欲与墨家合作兴水利、修城防,改善民生。”六指黑侠开门见山,目光如炬,“墨家确有‘兼爱’‘非攻’之志,亦有‘天志’‘尚同’之理。然秦以武力吞并六国,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卒,如今将军坐镇赵地,墨家何以信将军真心为民?”
话语直指核心,毫不客套。
秦天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巨子问得好。秦天有三答。”
“其一,长平之役时,我尚未出生。坑杀之令出自宣太后、穰侯,执行者为武安君白起。此乃历史旧债,不应由后来者背负全责。”
“其二,大秦欲一统天下,此为时势。然统一之后,是继续以严刑峻法治国,还是与民休息、共筑太平,此为选择。我既受命治理赵地,便选后者。”
“其三,也是最实在的。”秦天放下茶盏,“赵地五郡三十八县,今春若不能及时耕种,秋后将有数十万百姓挨饿。墨家讲‘兼爱’,当不忍见饥民遍野。我讲实际,百姓饿死必生民变,赵地将乱。于情于理于势,我们都需让百姓活下去、活得好。”
六指黑侠沉默片刻,手指轻叩石桌:“将军务实。然墨家助秦,岂非助纣为虐?”
“墨家助的是赵地百姓,不是秦国,更不是我秦天。”秦天直视对方,“巨子可派弟子监督,若我言行不一,滥用民力,墨家随时可撤,我绝不留难。且此次合作,墨家只参与水利、城防、农具改良等民生工程,不涉军事,不违‘非攻’之旨。”
这番话说得坦荡,既点明了现实困境,又尊重了墨家原则。
六指黑侠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将军年纪轻轻,见识却是不凡。既如此,墨家愿助。不过,有三条约定。”
“请讲。”
“一,所有工程不得强征民夫,需付工钱或以工代赈。二,墨家弟子只负责技术指导,不参与行政管理,不受官府调遣。三,墨家会在赵地设立‘墨者行馆’,传播墨家学说,官府不得干涉。”
秦天略作思忖:“前两条可。第三条传播学说可,但不得煽动对抗官府,不得聚众闹事。此乃底线。”
“善。”六指黑侠点头,“墨家学说本为劝人向善,非为乱法。”
二人以茶代酒,举盏相敬。合作初定。
“既已约定,敢问将军,赵地当前最急迫的水利工程在何处?”六指黑侠问起实务。
秦天铺开随身携带的简图:“两处。一是邯郸以北的漳水流域,去年战乱导致多处堤坝失修,今春冰雪消融,恐有涝灾。二是代郡、雁门等边郡,缺水严重,需开凿水井、修建蓄水池。”
六指黑侠仔细查看地图,手指在几处位置点了点:“漳水之患,需疏浚河道、加固堤防,此事墨家可出十名精通水利的弟子,三日内抵达。边郡缺水墨家近年来研制出一种‘深井汲水器’,以齿轮联动,可掘井三十丈取水,较寻常水井深一倍。我可调派精通机关术的弟子协助。”
秦天眼睛一亮:“三十丈深井?若能在边郡推广,百姓饮水、灌溉问题可解大半。所需材料、工匠,官府全力配合。”
“材料清单我明日派人送至郡府。”六指黑侠顿了顿,“另有一事。墨家探查得知,赵地有些旧贵族暗中囤积粮种、耕牛,抬高市价,意图阻碍春耕,制造民怨。将军可知?”
秦天神色一凝:“略有耳闻,正在收集证据。”
“墨家不涉政争,但若有人为私利害民,便是违背‘兼爱’。”六指黑侠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墨家弟子暗中查访的记录,涉及邯郸三家、邺城两家、晋阳一家。如何处置,将军自决。”
秦天接过帛书,展开一看,上面详细记录了各家囤积数量、仓库位置、交易账目,证据确凿。
“多谢巨子。”秦天郑重收好,“此事我会处理妥当,绝不牵连墨家。”
正事谈毕,二人又聊了些技术细节。临别时,六指黑侠忽然道:“听闻将军功法特殊,年纪轻轻已破先天。冒昧一问,将军师承何派?”
秦天心中微动,面上淡然:“偶得异人传授,无门无派。”
“无门无派却能达此境界,将军天赋异禀。”六指黑侠深深看了秦天一眼,“不过先天之境只是起点,往后之路,更重心性修为。望将军勿忘今日为民之志,勿为力量所惑。”
这话语重心长,似有深意。
秦天拱手:“谨记巨子教诲。”
六指黑侠戴上斗笠,率弟子离去。身影渐行渐远,融入官道尽头。
幽月走进亭中:“将军,谈成了?”
“成了。”秦天望着远处,“墨家务实,比想象中好打交道。传令下去,即日起设立‘水利工曹’,专司对接墨家弟子,一切需求优先满足。”
“那帛书上的”
“先不动。”秦天眼中闪过冷光,“春耕在即,他们囤积的粮种耕牛,正好借来一用。待播种完毕,再跟他们算总账。”
合作既定,墨家弟子果然三日内陆续抵达。
第一批十名水利弟子在漳水沿岸展开勘测。这些墨者行事雷厉风行,抵达当日便分组行动,测量水位、勘察土质、标记险段。三日不到,一份详细的《漳水疏浚方略》便呈至郡府。
方案中不仅有工程规划,还有精巧的设计:可调节水位的闸门、用于分洪的泄水道、以碎石和竹笼加固的护坡工法。更难得的是,墨家弟子提出“以工代赈”的具体办法——招募沿岸受灾百姓参与施工,每日发放口粮,工程结束后还可按工时兑换粮种。
秦天当即批准,拨出第一批钱粮。
消息传出,沿岸百姓踊跃报名。不过旬日,漳水两岸便聚集了三千余民夫,在墨家弟子指导下开工。施工现场秩序井然,墨者亲自示范,与民夫同吃同住,毫无架子。
与此同时,另一批精通机关术的墨家弟子奔赴代郡。他们携带的“深井汲水器”设计图,在郡府工匠中引起轰动。
这是一种复合式器械:以畜力或人力驱动大轮,通过齿轮组将旋转运动转换为往复运动,带动钻头向下掘进。井管采用陶制套管,防止塌方和污染。取水部分则设计了活塞式水泵,即使三十丈深的地下水也能汲上地面。
“妙啊!这齿轮联动之设计,省力数倍!”代郡的老工匠捧着图纸,激动得双手发颤。
在墨家弟子指导下,第一口深井在代郡城外开工。消息传开,周边百姓纷纷前来围观。当清澈的地下水从三十丈深处被汲出时,全场沸腾。
“有水了!真的有水了!”
“这下不怕旱年了!”
“感谢官府!感谢墨家先生!”
百姓跪倒一片,有的甚至喜极而泣。边郡缺水之苦,非亲身经历者难以体会。一口深井,可活千人。
秦天巡视至此,亲眼目睹这一幕。身旁的代郡郡守感慨道:“下官在任七年,从未见百姓如此拥戴官府。大人此举,功德无量。”
“非我之功,是墨家技艺精湛,是百姓勤劳肯干。”秦天摇头,“传令,在代郡、雁门各建‘深井十口’,优先保障百姓饮水。另设‘井长’,由当地老者担任,负责维护,官府每月补贴粟米一斗。”
“遵命!”
水利工程推进的同时,城防建设也悄然展开。
这一日,秦天在幽月陪同下,秘密来到邯郸城外三十里的一处山谷。此地已被划为军事禁区,猴三率领的狼牙营在此驻扎,另有百名墨家弟子协助。
谷中热火朝天。
墨家弟子正在演示几种新式城防器械:
一种是可折叠的“飞桥”,以硬木为骨,蒙以牛皮,平时拆解运输,战时快速组装,能跨越三丈宽的壕沟。
一种是“转射机”,小型弩炮,可旋转射击,操纵仅需两人,射程却达一百五十步,专用于城墙角楼防御。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种“瓮听器”——将大陶瓮埋于城墙地基,瓮口蒙薄皮,派耳力灵敏者监听。若有敌军挖掘地道,声波通过土壤传导,可在瓮中放大,提早预警。
“这些都是墨家守城术中的基础器械。”负责讲解的墨家弟子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名叫墨离,是六指黑侠的亲传弟子之一,“巨子吩咐,秦将军既以民生为重,墨家便倾囊相授。这些器械造价低廉,易于制造,适合赵地各城防升级。”
秦天亲自试了试转射机,瞄准百步外的草靶,扳动机括,弩箭疾射而出,正中靶心。
“好器械。”秦天赞道,“不过墨家‘非攻’,这些守城术”
“守城不为攻,而为护民。”墨离正色道,“墨家反对不义之战,但若敌军来犯,屠戮百姓,守城便是大义。此乃‘诛不义’,非‘攻’。”
秦天点头:“有理。这些器械图纸,可否传授给赵地工匠?”
“这正是巨子的意思。”墨离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纸,“全套七十二种守城器械,从预警、防御到反击,皆有详图。巨子言,望将军用此护民,而非掠地。”
“请转告巨子,秦天必不负所托。”
巡视完毕,秦天将猴三叫到一旁:“新兵训练如何?”
“按将军的新式操典,已练了半月。”猴三汇报,“起初怨声载道,如今渐入佳境。特别是体能和队列,已有模有样。只是将军设计的那个‘障碍场’,是不是太难了些?昨日又有三个兵摔伤了腿。”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秦天不为所动,“继续练,一个月后我要检阅。达标者编入战兵,饷银加倍;不达标者转为辅兵,负责运输粮草。”
“遵命!”
“还有,”秦天压低声音,“从狼牙营中挑选三十名可靠弟兄,组成‘暗哨’,秘密监视郡府各级官吏。特别是那些赵国旧臣,我要知道他们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猴三眼中精光一闪:“将军怀疑有内鬼?”
“不是怀疑,是确定。”秦天冷笑,“墨家给的名单上,那些囤积粮种的大户,若没有官府中人暗中支持,岂敢如此明目张胆?给我查,但要隐蔽,勿打草惊蛇。”
“明白!”
夜幕降临,秦天回到郡守府书房。
烛火摇曳,他铺开赵地全图,上面已密密麻麻标注了各处工程进展:漳水疏浚完成三成,深井已开凿五口,三座边城开始升级城防
进展顺利,但秦天心中清楚,真正的考验还未到来。
春耕在即,那些囤积粮种的大户必定会有所动作。赵国旧贵族中的复国势力,绝不会坐视赵地安定。还有咸阳那边,黑冰台的监察报告每日飞往章台宫,嬴政在看着,朝中政敌也在盯着。
更深处,江湖暗流涌动。墨家来了,农家、道家、阴阳家呢?那些诸子百家,各怀心思,都在观望赵地这块试金石。
“将军,该用晚膳了。”幽月端来食盒,轻声提醒。
秦天揉了揉眉心:“放下吧。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件事如何?”
幽月知道问的是阴阳家的动向,低声道:“确有阴阳家弟子在邯郸出现,但行踪诡秘,难以追踪。不过三日前,有人在城东酒肆见到一个紫衣女子,额有樱花纹,似是阴阳家‘火部长老’焱妃的标记。”
“焱妃?”秦天眉头一皱,“阴阳家五部长老之一,她来赵地做什么?”
“不明。但当日她离开酒肆后,去了平原君后人赵歇的府邸。”
果然。秦天眼中寒光一闪。阴阳家与赵国旧贵族勾结,绝非好事。
“加派人手监视赵歇府邸,但切记不要靠近。阴阳家术法诡异,莫要打草惊蛇。”
“是。”
幽月退下后,秦天独坐灯下,从怀中取出那枚青铜钥匙。
自从突破先天,他与钥匙的感应越发清晰。此刻静心凝神,意识沉入其中,无数光点再现——那是诸天万界的坐标。
这一次,他感应到一个新的光点,微弱但清晰,其中传来的气息竟与今日所见的墨家机关术有几分相似。
“机关术的世界么”秦天若有所思。
或许,可以从中获得更多改良农具、水利器械的灵感。但穿梭需要能量,上次穿梭后积攒的能量,还不足以再次开启通道。
“至少还需三个月。”秦天估算着,“待赵地春耕完成,民心稍定,或许可以一试。”
他收起钥匙,目光落在地图上。
三年之约,已过去一个月。路还长,但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窗外月色如水,邯郸城在夜色中静默。这座千年古城,经历了战火,迎来了新主,如今正在一场无声的变革中苏醒。
而这场变革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秦天吹熄烛火,走出书房,仰望星空。
星辰璀璨,如棋局布列。而他,便是这棋局中最重要的那一颗棋子——不只是嬴政的棋子,更是他自己命运的执棋者。
“三年”他轻声自语,“足够做很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