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养殖场里其他牲畜早已安歇,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牛哞或鹿鸣,更衬托出追风圈舍旁的寂静与凝重。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曹大林和刘二愣子疲惫而专注的身影,如同两尊守护的石像。
追风侧躺在厚厚的干草垫上,那条被夹板牢牢固定、敷着厚厚草药的前腿,依旧触目惊心。它不再剧烈挣扎,但身体的颤抖和粗重痛苦的喘息,显示着它正承受着巨大的折磨。汗水浸湿了它黑缎子般的皮毛,那双原本锐利有神的大眼睛,此刻半闭着,充满了无助与生理性的泪水。
曹大林半跪在旁边,用一块软布蘸着温水,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擦拭着追风脖颈和身体其他部位,帮助它物理降温,也试图用这种接触给予它一些安抚。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伤处,眼神里充满了痛惜和决不放弃的坚定。
刘二愣子则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双手抱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不时传来。巨大的自责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是他训练的疏忽,是他没能及时控制住突发状况,才导致了这场灾难。
“曹哥都怪俺要是俺当时抓得更紧点要是俺”刘二愣子抬起头,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嘶哑破碎。
曹大林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给追风擦拭着,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没用。眼下最重要的,是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追风的命,治好它的腿。”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愣子,你记住,干咱们这一行,跟山打交道,跟野牲口打交道,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关键不是不出错,而是出了错能不能扛得住,能不能想办法补救!你现在这副样子,除了添乱,有啥用?给我打起精神来!追风还需要人照顾,合作社还有很多活要干!”
这番话,如同鞭子,抽在了刘二愣子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曹大林那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坚毅的侧脸,看着追风痛苦的模样,一股混杂着羞愧、感动和决绝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走到曹大林身边。
“曹哥,俺知道了!俺不怂了!你说,要俺干啥?”
曹大林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光,微微点了点头:“去,再打盆温水来。然后去食堂,看看还有没有小米,熬点稀烂的米汤,一会儿想办法喂它喝点。它流了那么多汗,又疼,得补充点水分和体力。”
“哎!”刘二愣子响亮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跑了出去,脚步虽然还有些虚浮,但背影却挺直了许多。
这一夜,格外漫长。曹大林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追风身边。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小心翼翼地检查夹板的松紧,用手轻轻触摸伤腿周围的皮肤,感受温度变化,判断是否有严重的肿胀或者感染迹象。他根据追风的反应,调整着草药的配方和敷用的次数。
刘二愣子也一夜未眠,他按照曹大林的吩咐,不停地烧水、换水,熬好了米汤后,又和曹大林一起,想尽办法,用竹筒一点点地给追风喂食。追风起初十分抗拒,焦躁地甩着头,米汤洒得到处都是。但他们极有耐心,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轻声安抚着,慢慢地将那维系生命的流食,一点点送进追风嘴里。
后半夜,追风似乎因为疼痛和疲惫,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身体依旧不时地抽搐一下。曹大林不敢有丝毫松懈,他就靠在墙边,闭目养神,耳朵却时刻倾听着追风的呼吸和动静。
天亮时分,吴炮手和曹德海等人早早地就赶了过来。看到曹大林和刘二愣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神色,都知道他们守了一夜。
“情况咋样?”曹德海关切地问道。
曹大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声音沙哑:“暂时稳定住了,没有发烧,这是好迹象。但腿伤太重,能不能长好,能不能站起来,还得看后续。”
吴炮手仔细检查了夹板和伤腿,点了点头:“固定得没问题,草药也起效了,肿好像消了一点。接下来就是静养,千万不能让它乱动,定期换药,加强营养。”
接下来的日子,对追风而言是漫长的煎熬,对曹大林和刘二愣子而言,则是体力和意志的双重考验。
曹大林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照顾追风上。他每天亲自为追风清洗伤口、更换草药、调整夹板。他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牲畜接骨的土方和笔记,结合自己的观察,不断微调着治疗方案。他甚至尝试着用轻柔的按摩,促进追风伤腿周围的血液循环。
追风似乎也明白眼前这个人在尽力救它。随着疼痛的逐渐减轻,它不再那么抗拒曹大林的靠近和触碰。当曹大林为它换药时,它会用那双温顺了许多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他,偶尔会用鼻子轻轻蹭蹭他的手,仿佛在表达感激。
刘二愣子更是像换了个人。他将所有的愧疚和精力都化为了行动。他包揽了追风所有的清洁、喂水喂食的工作。每天天不亮,他就去割最新鲜、最嫩的青草,仔细剔除里面的硬梗和杂质,送到追风嘴边。他学着曹大林的样子,耐心地跟追风说话,安抚它的情绪。他甚至还偷偷跑去向王奶奶请教,有没有什么食补的方子对骨头愈合好,然后想方设法地弄来,掺在追风的饲料里。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毛躁冒失,做事变得沉稳细致了许多。养殖场的其他工作,他也主动承担起更多责任,仿佛要用加倍的付出来弥补自己的过失。
曹大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既感欣慰,又有些心疼。他知道,这次意外,虽然给合作社带来了损失,但也让刘二愣子这个莽撞的汉子,经历了一次痛苦的蜕变,真正开始变得成熟、有担当起来。
半个月后,在曹大林和刘二愣子的精心照料下,追风的伤势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好转。伤腿的肿胀基本消退,疼痛感大大减轻。它已经可以尝试着用三条腿支撑着,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了!虽然站不稳,很快又会卧倒,但这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巨大进步!
当追风第一次颤巍巍地、依靠着圈舍墙壁站立起来的那一刻,守在一旁的曹大林和刘二愣子,眼眶都湿润了。
“站起来了!曹哥!它站起来了!”刘二愣子激动地声音都在发抖,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
曹大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些。他走上前,轻轻抚摸着追风的脖颈,感受着它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脉搏。
“好样的,追风!我就知道你能行!”
然而,他们都清楚,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骨折的愈合需要漫长的时间,尤其是对于需要承重的马腿而言。后续的功能恢复训练,将更加考验耐心和方法。而且,即使骨头长好了,追风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奔跑如风,也是一个未知数。
但无论如何,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追风活下来了,而且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草北屯,社员们都为之高兴,也更加敬佩曹大林的坚持和刘二愣子的转变。这件事,也让合作社的凝聚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大家看到,即使是遇到了这么大的挫折,他们的带头人也从来没有想过放弃,而是想尽一切办法去克服,去争取那渺茫的希望。
夕阳的余晖再次洒进圈舍,给追风黑色的皮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它安静地站着,三条腿支撑着身体,偶尔甩动一下尾巴,眼神平静了许多。
曹大林和刘二愣子并肩站在圈舍外,看着这一幕。
“曹哥,谢谢你。”刘二愣子低声说道,语气真诚。
曹大林拍了拍他的肩膀:“谢我干啥?是你自己没放弃。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做事,多想想后果。但也别被这次事吓住,该闯的时候,还得闯。”
刘二愣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危机,有时也孕育着转机。追风的意外,让草北屯失去了一匹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如初的骏马,却让一个莽撞的汉子迅速成长,也让这个集体在风雨同舟中,变得更加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