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三尺,谁也不许多拿。”老罗吧嗒着嘴,像是在分发什么神圣的法器,“回去都给我绑在手上练。这就是你们的命根子。”
晨光里,陈秀云站在那儿,残缺的手指轻轻理着那些红线,像是把某种看不见的血脉,接到了这群年轻人的手腕上。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剩下的那大半卷红线,这玩意儿还真挺好用。
而且,我没记错的话,过几天还有个更棘手的“大家伙”要进厂大修,那上面的精密管路,怕是比这簧片还要难伺候百倍。
到时候,这剩下的红绳,恐怕还得派上大用场。
那几卷剩下的红绳被我随手拢在桌案上,像是一捧凝固的血脉。
我本来想把它们收进废料箱,手一过秤,心里却是一咯噔。不对劲。
我随手拎起一根,扯直了,跟工作台上的刻度尺比划了一下。
一米整。
再拎起一根,还是一米。
我像个强迫症患者一样,一口气量了二十多根。
每一根红绳的长度,都精准得像是用激光切割过一样,误差绝对不超过两毫米。
老罗那个闷葫芦,这就是他给我的“惊喜”。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昨晚的画面:昏黄的灯泡底下,老罗并没有用那把除了刻度模糊什么都好的旧卷尺,而是把线头往大拇指上一绕,顺着手肘这么一拐,再往回一收,“崩”的一声咬断。
还有陈秀云。
她在把那块救命的胡杨布递给那个傻学徒之前,那只有残疾的左手,下意识地在自己右手的小臂上比划了一下。
从手腕横纹到肘窝,那是她的尺。
三尺。
在这个连游标卡尺都得当祖宗供着的年代,这帮老技工把标准长在了肉里。
我翻箱倒柜,从那堆垫桌角的破书里扒拉出半本发黄的《鞍钢电工守则》。
这玩意儿不知道是哪年的老古董,纸脆得像油炸果子。
翻到“工具自校”那一章,一行被油渍浸透的小字跳进了眼帘:
“线长三尺,心距可凭。”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有点发烫。
上辈子在研究所,我们迷信的是德国人的数控机床,是日本人那令人发指的公差表。
我们总觉得精度是机器给的,却忘了在工业化的荒原上,人才是最精密的万能校准器。
这不是粗放,这是一种被逼出来的、带着血肉温度的极限精密。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我没让人闲着。
“都过来。”我冲着角落里那十个还在回味昨晚惊魂一刻的新学徒招了招手,“一人拿一卷新线,凭感觉剪三尺,缠到废弃的基座上去。谁能一次性触发成功,晚上我请他吃红烧肉。”
一听说红烧肉,这帮半大小子的眼睛都绿了。
但这肉不好吃。
前九个上去,要么是用眼睛瞎估摸,剪长了导致缠绕圈数过多,吸湿反应迟钝;要么是剪短了,红绳绷得太紧,还没等到手汗就把机关给锁死了。
“这玩意儿也太玄了”
“林工,给把尺子呗?”
一片哀嚎声中,最后上来的是个叫栓柱的农村娃。
这小子平时话最少,身上那件工装洗得发白,袖口还补着两个补丁。
他没看我,也没看那堆废掉的线头。
他只是拿起线团,熟练地用后槽牙咬住线头,左手拇指和中指岔开,在半空中虚抓了两下,然后脑袋猛地一偏,“嘣”的一声,线断了。
那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跟老罗如出一辙,带着一股子庄稼地里的野性。
他把线缠上去,手心微微出汗,机关“咔哒”一声,清脆入耳。
成了。
我拿起那根线一量,一米零五毫米。
多出来的五毫米,正好是他打结时留出的余量。
“在家纳过鞋底?”我问他。
栓柱挠了挠头,脸红到了脖子根:“俺娘眼神不好,俺那是”
“行了,今晚肉归你。”
我转过身,拿起钢笔,在那张还没干透的《手感触发验收速查卡》后面,重重地加上了一个附录:“人体基准法”。
去他的毫米和微米。
我写下:“一拃为五寸(约15),三拃一拳为一尺半。操作者须亲自断线,牙咬为记,指尖为凭,人线合一。”
这听着像武功秘籍,但这才是能让这帮还没摸过卡尺的学徒工,在战场上能活命的标准。
只有自己身体丈量出来的东西,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才不会背叛你。
黄昏的时候,车间里的光线变成了那种沉闷的铁锈红。
我正准备把这套新规章归档,一抬头,看见陈秀云正蹲在墙角的那堆废料旁。
她没走。
她正用那只残缺的手,一点点把那些被学徒们剪废了、缠乱了的红绳拆开。
那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给受伤的孩子梳头。
拆开一根,她就在膝盖上把线捋直,再重新纺成一个小团。
“秀云姐,那都脏了,扔了得了。”我走过去,递给她一杯热水。
她没抬头,只是把一根刚捋直的红绳迎着夕阳照了照,空气里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线脏了能洗,剪坏了能接。”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但这手艺要是废了,人就真废了。这帮孩子刚进厂,心气儿高,要是让他们觉得东西可以随便糟践,以后造出来的枪炮,就敢那是随便要人命的次品。”
我愣在原地,手里的杯子有点烫手。
不远处,老罗正弯着腰,从库房里搬出一个沉甸甸的麻袋。
“罗叔,这是啥?”我凑过去看了一眼。
那是满满一袋子粗麻线,比红棉线更粗糙,更拉手,但也更结实。
“那红绳是个娇贵玩意儿,当个教具还行。”老罗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上磕了磕,那双眯缝眼里闪过一丝少有的精光,“真要到了拼刺刀的时候,还得是这玩意儿。皮实,耐操,磨手。这几百号人的手皮要是不磨破几层,这批货就交不出去。”
我看着那袋粗粝的麻线,又看了看车间门口。
厂部那辆吉普车又开回来了,车轮卷起的尘土还没散去,我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子急促的刹车声里带着一股子火药味。
老罗这是早就闻着味儿了。
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