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绳棉线里的验收标准
小李这口气还没喘匀,就把那个烫手的消息甩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周卫国。
这名字在系统里跟阎王爷查岗没区别。
他带队来验收“火种计划”的首批野战维修包,意味着明天我们要面对的不是几个不懂行的行政干部,而是一群闭着眼都能把枪拆成零件再装回去的老兵油子。
要是让他看见我们这套还得靠“玄学”手感来操作的半成品,估计不用等天亮,废料组就得原地解散,大家都得卷铺盖去农场修地球。
我把小李打发走,转身看着那堆刚刚还在让我沾沾自喜的教具。
刚才那股子兴奋劲儿,瞬间变成了数九寒天的凉白开。
问题很致命:无论是老罗的“听劲儿”,还是秀云姐的“摸温差”,本质上都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高级经验。
换句话说,这玩意儿没法量化。
如果明天抽查的新学徒是个手抖的愣头青,那这套被我吹上天的“野战维修包”,在他手里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我们需要一个防呆设计。
一个能把“大师傅的直觉”硬生生卡成“傻瓜式标准”的物理开关。
我像个困兽一样在车间里转圈,这一夜注定没人能睡。
老罗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陈秀云则在一遍遍抚摸那些胡杨布的针脚。
我的目光在那些图纸和废料之间疯狂跳跃,直到视线撞上了窗台上那卷红色的棉线。
那是上次为了庆祝生产任务达标,工会发的慰问品,最廉价的那种粗棉线,吸水性极强,沾点水就胀得跟蚯蚓似的。
吸水膨胀?
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突然崩出个火花。
人体在紧张、焦虑或者操作不当时,最直观的生理反应是什么?
手心出汗。
而在低温环境下,如果你手冷,那是身体机能没调动起来;如果你手心全是汗,那是心理素质不过关。
这两种状态,都不适合进行精密部件的盲操修复。
我一把抓过那卷红线,冲到老罗面前,眼珠子都红了:“把你那继电器柜拆了!快!”
凌晨四点,车间里弥漫着一股胡杨汁和焦糊味的混合气息。
这是个疯狂的赌博。
我们将红绳棉线紧紧缠绕在簧片的基座转轴处。
这不仅仅是装饰,这是我搞出来的一个“生物湿度锁”。
原理粗暴且流氓:利用棉线的吸湿膨胀特性制造一个摩擦力变量。
当操作者的手掌干燥、温暖(体温约32c),且心态平稳时,棉线处于自然收缩状态,留出的公差刚好允许簧片触发。
一旦操作者紧张出汗,或者环境湿度过大,棉线瞬间吸湿膨胀,直接卡死转轴,簧片根本按不下去。
这哪是什么维修包,这分明是个活体测谎仪。
“这招损。”老罗一边用锉刀修正簧片根部的倒角,一边给出了评价。
他现在的任务是把那个倒角磨成只有标准握姿才能贴合的形状,逼着你不得不按规矩来。
陈秀云则用残指蘸着深褐色的胡杨汁,在棉线上染出一道道刻度。
那是“合格区间”,颜色越深,代表允许的湿度容忍度越低。
我趴在桌子上,笔尖都要戳破纸背,飞快地编写着《手感触发验收速查卡》。
这里面没有什么“感觉”、“大约”,只有死板的判据:线红则停,线紧则擦,手凉则搓。
天亮了。
周卫国带着那一身凛冽的寒气准时出现在车间门口,身后跟着两个提着公文包的干事,脸比东北的冻梨还黑。
没有什么寒暄,直接上刺刀。
“那是新来的?”周卫国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缩头缩脑的小学徒,“就他了。蒙眼,三号故障,两分钟排除。”
那是个刚进厂不到半年的半大孩子,平时见着我都哆嗦,更别提见着周卫国这种杀神。
黑布蒙上眼的那一刻,我看见他的手在裤缝上狠狠蹭了两下,明显已经慌了。
开始计时。
小伙子颤颤巍巍地摸进维修包,手指触碰到簧片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要坏菜。
他太急了,手心全是冷汗。
果然,簧片纹丝不动。
那根吸饱了手汗的红棉线忠实地履行了它的职责,像个顽固的守门员,死死卡住了转轴。
“卡住了?”周卫国眉毛一挑,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来,“这就是你们的成果?上战场也跟敌人说卡住了?”
空气凝固了,连老罗的烟袋锅子都忘了冒烟。
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陈秀云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她没看周卫国,而是把一块干爽的胡杨布塞进那孩子手里,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人心口上:
“擦干。别想那些没用的。想想你娘在家熬粥时,灶坑里那把火的温度。”
那孩子愣了一下,握着那块粗糙的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那一瞬间,奇迹发生了。
这不是玄学,这是心理暗示带来的生理调节。
他深吸一口气,狠狠擦干手心的汗,脑子里也许真的出现了那团温暖的灶火。
呼吸平稳,心率下降,体表温度回升,手掌干燥。
红棉线感知到了湿度的下降,悄无声息地收缩了微米级的身躯。
“咔哒。”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那是簧片归位的天籁。
两分钟不到,故障排除。
周卫国原本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他走到操作台前,用那只满是老茧的手摸了摸那根不起眼的红绳,又看了看陈秀云,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
“有点意思。”他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这才是给人用的东西。人不是机器,人有七情六欲,能把这个算计进去,才叫军工。”
送走了吉普车,我感觉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后背的汗把衬衫都湿透了。
回到空荡荡的车间,我在那块示教板下面发现了一张压着的纸条。
字迹潦草苍劲,一看就是周卫国随手撕了烟盒写的:
“验收过了,火种该燎原了。”
我苦笑一声,这算是过关了?
窗边传来细碎的声音。
老罗正抱着那一大捆剩下的红绳棉线,正在给围上来的新徒弟们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