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等主持会议的王副厂长开口,直接把洗出来的几张大尺寸照片狠狠拍在桌面上。
照片上,702电台底壳那颗带伤的铆钉,还有老罗刻下的那行小字,在镁光灯的残留余韵下显得格外扎眼。
林钧同志,你这是在挖掘历史敏感事件,是无组织、无纪律的私自行动。
技术科的张总工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语气像是在审讯一个偷零件的小毛贼。
我冷笑一声,打开幻灯机。
那张残缺的《鞍钢电工守则》第17页被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蓝黑色的墨水痕迹在那一刻像是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
这不是什么敏感事件,这是咱们军工人的命脉。
我手指敲在幻灯片上,发出笃笃的脆响,他们不是在藏秘密,是在传火种。
你们管这叫土法子,我管这叫尚未被归纳的先行科学。
老罗突然站了出来,他那张像生铁浇筑的脸在灯光残影下显得异常刚硬。
他没废话,直接从兜里掏出一块临时组装的教学板,上面只有几个簧片和一盏微型氖灯,甚至连电池组都没接。
全场几十双眼睛死死盯着老罗的手。
他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像抚摸情人皮肤一样,精准地斜扣住炭刷,指尖以一种极其诡异的频率轻微颤动。
那不是普通的抖动,那是配合着他深沉呼吸的某种共振。
嘶——
一声极其轻微的电流激荡声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响。
在那盏本不该亮起的氖灯里,一点橘红色的光芒像萤火虫般闪烁,随后稳稳地定格。
无电源感应点火?
张总工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手里的茶杯,茶水泼了一地他都没察觉。
这手法我爹当年在满铁修机车的时候,也这么干过。
台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老师傅揉了揉眼,声音颤抖得厉害。
我顺势抛出杀手锏,把那一组刺眼的数据砸在所有人脸上:各位领导,请看。
采用我总结的‘630719模型’进行训练,新入厂的学徒工在野战环境下,仅靠直觉和简单工具的盲修成功率,已经从41直接飙到了78。
这不是玄学,这是被咱们自己遗忘掉的、最顶级的系统工程!
这一仗,我赢得很彻底。
会议结束时,党委书记亲自拍了板,两项决定掷地有声:第一,代号为‘火种计划’的项目正式启动,由我带队整理建国以来的所有民间高工经验;第二,那台702电台被定为全军区野战维修的教具原型,陈秀云成了这份《无仪表维修操作指引》的首席编写员。
黄昏,残阳如血,把废料处理组的红砖墙涂成了橙红色。
我独自回到车间,发现我常用的那个操作台旁多了一个沉甸甸的铁盒。
撬开盖子,三枚不同年代、色泽各异的簧片静静躺在里面。
旁边分别贴着手写的标签:1958、1963、1970。
盒底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是老罗的字迹:火种不靠一人传,要靠一代代手温续。
窗外,陈秀云正带着几个新来的女工,在晚霞里教她们如何用浸了胡杨汁的布片去感知电机的余温。
她们的神情肃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庄重的祭祀仪式。
我长舒了一口气,刚想坐下喝口凉白开,目光却无意间扫向了角落里那台已经报废的示波器。
屏幕明明没插电,可在那幽暗的玻璃管深处,却莫名其妙地闪过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像是在呼吸一样的绿光。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本已经松弛的神经瞬间绷直。
那一晚,我注定彻夜难眠,因为在那跳动的绿光里,我似乎听到了某种来自深渊的、不属于这个年代的低语。
那道绿光像是一只潜伏在深渊里的猫眼,在我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极其诡异的残影。
我猛地揉了揉眼,再看过去时,示波器的屏幕已经归于死寂,暗得像是一块被遗弃在荒野里的墓碑。
我自嘲地笑了一声,心跳却快得像是在敲定音鼓。
这种感觉太荒诞了,我一个受过现代高等军工教育、信奉唯物主义的技术员,竟然在一台报废的示波器面前感到了恐惧。
我没开灯,就这么摸黑坐回了操作台旁。
老罗留下的那个铁盒像是一块磁石,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盒盖,那种粗粝的质感让我瞬间冷静了下来。
在这个年代,任何超自然现象的背后,往往都藏着一个极其硬核的物理逻辑。
我摸到桌边的火柴,“嘶”的一声,火苗跳跃。
我点燃了煤油灯,把那三枚簧片整齐地排开。
这玩意儿叫稳压簧片,是电台心脏里的“起搏器”。
但在我眼里,它们更像是三枚跨越时空的切片。
我从柜子里翻出那个平时视若珍宝的苏制读数显微镜——这是我从废品站淘回来、修了大半个月才救活的宝贝。
我把1958年的那枚簧片推到镜头下。
视野里,金属的纹路瞬间被放大。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手工锉刀留下的痕迹。
一刀一刀,纵横交错,虽然粗糙,却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韧劲。
在那场大跃进的洪流里,我们的工辈们可能连像样的磨床都没有,硬是靠着一把老虎钳和几把断头锉,在大山深处抠出了这种精密的零件。
我换上1963年的那一枚。
它的表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
我眯起眼,调整物镜焦距。
那是氧化膜。
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甚至连工业润滑油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老一辈技工竟然摸索出了用这种简易的表面氧化工艺来防锈。
这哪里是工艺,这是在绝境里逼出来的求生本能。
最后是1970年的。
这枚簧片看起来最漂亮,表面光滑,边缘锐利。
但我用镊子轻轻拨动了一下,那种反馈回来的指感不对劲。
太脆了。
我把它压在硬度计下试了试。
果然,它是经过简易渗碳处理的。
硬度上去了,但在这种高频震动的环境下,它就像是一根紧绷到极限的琴弦,随时可能崩断。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上摇晃的灯影,脑子里那副碎裂的知识版图开始自动重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