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是什么土法子?
这分明是现代人机工程学里的“生理耦合效应”!
那个“呼吸节奏修正值”,本质上就是利用操作者的心率微震来抵消金属的静摩擦力,从而达到微米级的调节精度。
在前世,这是要进实验室用高精度传感器测算的,而在这儿,有人用一支钢笔,把它变成了只有老鬼才知道的保命符。
“那是我的字。”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铁板。
我猛地回头。
老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阴影里,手里那杆老烟枪明明灭灭,映照着他那张那张如同生铁浇筑般的脸。
他没看我,那双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张油纸。
“那年高炉跳闸,主控板眼看就要烧穿。”老罗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仿佛来自地底的回响,“那是国家的命根子,烧了,咱们哪怕跳进钢水里都赔不起。”
他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指,在那张油纸上悬停了半秒,却不敢触碰,仿佛怕碰碎了那段记忆。
“那是冬天,手冻得跟萝卜似的,根本捏不住那根比头发丝还细的调节针。我就想了个招,把手心搓热了,贴上去,借着自个儿喘气的劲儿,一下一下地往里送。”
老罗顿了顿,指了指电台底壳边缘一颗极其不起眼的铆钉,“这儿,本来该贴着‘鞍钢抢修组’的标签。后来那批机器被打散调拨,标签撕了,我就把守则原件烧了,剩这一页最有用的抄在烟盒纸上,塞了进去。我想着,将来要是谁拆开这台机器,没准能救那台机器一命,也能救修机器的人一命。”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铆钉周围有一圈极其细微的划痕,不像是磨损,倒像是有人想刻字又忍住了。
我再低头看看手里的那张纸,又看看老罗那双即使在闲暇时也会微微颤抖的大手,脑子里的一根弦突然崩断了。
什么碎片化记忆,什么现代知识,在这个一身铁锈味的老头面前,都显得太轻飘。
这不仅仅是技术,这是把命填进机器里换回来的血祭。
“这东西不能烂在这儿。”我一把抓起笔,抓起旁边的一叠信纸,手有些抖,“这叫‘人机热耦合’,这叫‘微震反馈’!老罗,这根本不是土方子,这是科学!是最顶级的经验科学!”
那一晚,废料处理组那盏昏黄的灯泡亮了一整夜。
我像是着了魔,疯狂地写着。
我不叫它什么狗屁总结,我给它起名叫《非标经验转化技术建议书》。
我把老罗那个看似玄学的公式拆解开,把“掌温”转化为热膨胀系数,把“呼吸”量化为低频振动频率,试图建立一个“掌温-呼吸触压”三元模型。
我要把这群老技工拿命换来的东西,从玄学变成教材,变成每一个新兵蛋子哪怕没有天赋也能照猫画虎操作的标准流程。
我要申请建立一个代号为“630719”的数据库——那是鞍钢事故的日子。
天快亮的时候,陈秀云醒了。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过来,看了一眼那个标题。
然后,她用那只残缺的左手蘸了点染布用的胡杨汁,在封面上重重地按了一个指印。
那一枚残缺的指印,像是一个无声的誓言,也像是一个见证。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刚刚刺破窗户纸,车间里的电话就跟催命鬼似的响了起来。
“喂?我是保卫科!”听筒里的声音严厉得像是在审讯特务,“有人举报废料处理组昨晚通宵亮灯,是不是有人在私拆军用调拨设备?这是严重违纪!”
我心头一紧,手里的笔差点掉在地上。
私拆军备,这罪名在这个年代能把人压死。
我刚想开口解释,回头却看见老罗已经把那台702电台重新组装得严丝合缝。
那张油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底壳那颗铆钉旁,用刻刀深深地刻下了一行极小的新字。
那是昨晚还没有的。
借着晨光,我看清了那行字:
“630719,火种未熄。”
老罗磕了磕烟斗,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竟然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笑意:“慌个球。昨晚你要死要活写那破书的时候,我已经把这台机器的‘事故亲历证明’递到厂党委那个红箱子里了。”
他拍了拍那个已经复原的铁疙瘩,像是在拍一位老战友的肩膀。
“现在这玩意儿不是赃物,是咱们厂申请技术攻关的‘活教材’。至于保卫科”老罗哼了一声,“让他们来,老子教教他们什么叫规矩。”
我看着老罗依然挺拔如松的背影,心里那块大石头刚落地,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厂党委那个红箱子是直通高层的没错,但这事儿捅上去,性质就变了。
这不是简单的修修补补,这是在挑战现有的技术管理体系,是在打那些坐办公室喝茶水的“技术权威”的脸。
果然,不到十分钟,广播里没有传来保卫科的抓人通告,反而是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播音员字正腔圆却毫无感情的声音响彻全厂:
“紧急通知,紧急通知。请废料处理组林钧同志、罗大民同志,立刻前往厂部会议室。关于‘非标技术转化’的特别伦理听证会,将在半小时后召开。重复一遍”
技术伦理听证会?
我冷笑一声,把那份还带着墨香的建议书揣进怀里。
看来,有些坐在神坛上的人,是怕这星星之火,烧了他们的屁股啊。
我整了整那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怀里那叠建议书还带着我胸口的体温。
老罗走在我侧前方,旱烟杆斜插在腰间,每一步都踏得像是在校准车间的地坪,稳得让人心慌。
推开会议室大门,一股子浓缩了十几年的陈年旱烟味和红茶末子的苦涩气直接撞进肺里。
那几位平时在技术科坐得像泥塑金身一样的专家,此刻正围坐在长条桌后,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既然有人想玩大的,那我就索性把天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