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份刚封存的铜丝样本推到他面前。
“给你个任务。”
林小川的眼神,像被冷水泼过的炭火,嘶嘶作响,冒着一股子迷茫的白烟。
他没接那份样本,只是盯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点什么,但又把话咽了回去。
“带着刚入职的那五个大学生,三天之内,给我复刻一台‘东墙稳压器’。”我敲了敲桌子,声音不大,但分量足够,“要求不高,能稳定输出220伏电压,正负百分之五的误差。能点亮一个灯泡就行。”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难以置信:“林总,这这不是胡闹吗?就靠这些废铜烂铁?还不准用数字仪表,三天时间这根本就是形式主义!”
“形式主义?”我笑了。这小子,挨了顿揍,还是没学乖。
我没跟他废话,站起身,“跟我来。”
我带着他去了研究所最深处的档案室。
这里阴冷潮湿,空气里全是老鼠屎和旧纸张混合的霉味。
我让管理员调出了一盘编号为“红星-机密-1965-音频-04”的磁带。
老旧的盘式录音机转动起来,发出咔哒咔哒的噪音。
嘶嘶的电流声过后,一个沙哑到快要撕裂的男人声音,从喇叭里钻了出来。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锻工三号线电压再次跌落!东墙稳压器!听到请回答!必须撑住!前线等着用炮弹壳!”
声音背景里,混杂着一个婴儿尖细的哭声,还有女人压抑的啜泣。
那哭声,时断时续,像是被大人用手捂住了嘴,绝望又无助。
“调度!调度!稳压器过载!温度超过一百二十度了!快到极限了!”另一个更年轻的声音在嘶吼。
“没有极限!”沙哑的声音吼了回来,带着一股子要把命都豁出去的狠劲,“告诉林守业!他敢让生产线停一秒,老子就敢把他绑在变压器上!撑住!必须给老子撑住!”
磁带转到了尽头,房间里只剩下录音机空转的“咔哒”声。
林小川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梗着脖子,眼圈却一点点红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还觉得是形式主义吗?”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从我办公桌上拿走了那份铜丝样本,转身就走。
那背影,像是扛着一座山。
第二天一早,我溜达到他们专用的那个小车间。
一股子刺鼻的金属摩擦味儿,隔着老远就往鼻子里钻。
五个年轻人,加上林小川,一人一张小马扎,围着一堆破铜烂铁。
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把锉刀,正在和一卷粗糙的铜线较劲。
老罗,那个电气班的老班长,正蹲在墙角,像一尊入定的老佛。
他也没说话,就自顾自地磨着手里的铜线。
他的手上,老茧叠着新茧,还有几道刚磨出来的血口子,但他手上的动作,稳得像机床的卡尺,锉刀每一次推拉,都带着一种固定的节奏。
“磨个铜线要三天?这不耽误工夫吗?”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忍不住抱怨,手上的动作明显带着烦躁。
老罗眼皮都没抬,只是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手不听话,电就玩死你。磨到指尖能隔着老茧感觉到铜线的温度,什么时候不流血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我看到林小川的身体震了一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磨红的手指,又看了看老罗那双饱经沧桑的手,没吭声,只是默默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这小子,好像有点开窍了。
我没进去打扰他们,转身走了。
有些东西,道理讲一万遍,不如亲手磨破一层皮。
第三天凌晨,整个研究所都睡了,只有那个小车间的灯还亮着。
我披着衣服过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是那个叫孙晓静的女技术员。
她面前的绕组线圈烧得焦黑,旁边简陋的电压表指针,软绵绵地耷拉在零位上。
“对不起,对不起组长我把匝数算错了呜都怪我”
“别哭了!”林小川的声音很低,但透着一股子焦躁和疲惫。
我靠在门外的墙上,没动。这是他的坎,得他自己过。
车间里,是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女孩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过了大概有十分钟,我听见一阵翻书的哗啦声。
然后,是林小川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声音:“试试把第三层线圈,逆着原来的方向,拆掉半匝。”
“什么?”几个年轻人都愣住了。
“手册上我爸的手册上有个批注,是林总写的,”林小川的声音有点抖,“说这是个土办法,但有时候管用。”
里面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动静。
我眯着眼,能想象出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
突然,孙晓静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我从门缝里看过去,那根软趴趴的电压表指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扶着,颤颤巍巍地,一点点地,爬回了220伏的刻度线上,然后稳稳地停住了。
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在他们头顶亮了起来,光芒柔和而坚定。
车间里,没人欢呼,只有几声粗重的喘息。
我笑了笑,转身没入了黑暗中。
天亮了。
验收的时候,五台造型各异,丑得各有千秋的稳压器,一字排开。
我没带任何精密仪器,只拿了五个最普通的灯泡,依次接了上去。
五盏灯,全都亮了。光芒稳定,没有一丝闪烁。
那几个年轻人的脸上,混杂着几天没睡的疲惫和一种前所未有的、亮晶晶的东西。
我扫了他们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孙晓静身上,她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
我没点评性能,也没提技术参数,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们谁还记得,前天晚上,是谁把线圈烧了,又是谁在哭?”
所有人,包括林小川,都沉默着,没人说话。
“很好。”我点了点头,“技术可以共享,成果属于集体。犯过的错,流过的泪,只要爬起来了,就没必要让别人帮你记一辈子。这就是‘无名’。”
“这,才是你们的第一课。”
我说完,转身就走。
傍晚,晚霞把天边烧得通红。
我刚回到办公室,准备泡杯浓茶解解乏,就看到门缝底下塞着一个东西。
是一本有点破旧的《水电工速查手册》。
我捡起来,笑了笑。这小子,还挺懂事。
我走到窗边,无意中往楼下瞥了一眼。
车间门口的路灯下,林小川正靠着墙抽烟,他旁边,老罗蹲在地上,正用一截废铜丝,专注地编着一个什么东西。
那手势,很慢,很稳。
编成了一个小小的、极精致的锤子挂件。
我认得那玩意儿。
六十年代,红星厂锻工班的老师傅,几乎人手一个,说是护身符。
窗外,广播站的喇叭突然响了,女播音员清脆的声音传遍了整个研究所。
“播报一则通知,截至今日十八时,火种计划全网供电稳定性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七,创历史新高”
我收回目光,回到办公桌前。
桌子正中央,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份厚厚的报告。
牛皮纸封面,用回形针别着,很厚,至少有二三十页。
封面没有标题,也没有署名,一片空白。
我皱了皱眉,伸手拿了起来,纸张的重量和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翻开第一页,一行手写的、力道沉郁的标题,像一记闷锤,砸进了我的眼睛。
《关于六十年代应急供电技术在新时期战略电网中的冗余适配性建议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