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证会那栋楼我一步都没再踏进去。
跟一帮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的理论派费口舌,不如直接把铁一样的事实砸在他们脸上。
我没回办公室,也没去宿舍,一头扎进了材料复刻实验室。
这里是我的地盘。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粉尘和冷却液混合的熟悉气味,比办公室里那股子虚伪的墨水味好闻多了。
我把老爹那本《应急供电手札》摊在实验台上,直接翻到“双相退火”那一页。
字迹已经泛黄,但每一个参数,每一个步骤,都像是用刻刀凿出来的,力道十足。
“小川,过来。”我冲着实验室里正对着一堆报废零件发呆的林小川招了招手。
他跟个丢了魂的木偶似的挪过来,眼睛里还残留着昨天听证会上的迷茫和被颠覆三观后的空洞。
“林总”
“别叫林总,”我拍了拍手札,“从现在起,我不是你领导,这是你师爷。你,给我当学徒。”
我指着手札上的工艺参数,在草稿纸上唰唰唰写下三个实验方案。
“把这上面的工艺,拆成三组对照实验。一组,严格按照手札上的温度和时间来。第二组,退火温度提高百分之五。第三组,退火时间缩短百分之十。”
林小川看着我潦草的字迹,脑子还没跟上:“林总,这个‘双相退火’,我查了资料,早就被淘汰了。我们现在有更先进的真空热处理炉,可以添加各种稀有元素来优化晶格结构,为什么还要用这种”
“停。”我打断他,“什么真空炉,什么稀有元素,通通不准用。就用那边的煤炉,还有仓库里最普通的石墨坩埚。原料,就用角落里那堆回收的粗铜锭。”
我指着墙角一堆颜色黯淡的铜块,那是从各种报废设备上拆下来的,杂质多得感人。
“用垃圾,炼真金?”林小川的嘴巴张成了o型,这彻底超出了他的知识体系。
“对,就用垃圾。”我看着他,一字一顿,“你师爷当年,就是用这些东西,给前线造出了救命的炮弹。你要是觉得委屈,现在就可以滚蛋。”
他被我噎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还是咬着牙,拿起草稿纸,闷头去准备了。
我刚想喘口气,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苏晚晴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旧文件,纸张边缘都泛着黄。
她把文件放在我旁边的空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东北工业部,1963年《有色金属回收利用简报》。”她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里面有当年红星厂回收粗铜的成分分析、杂质含量和入炉标准。你要还原当年的条件,这些数据应该用得上。”
我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她没参加昨天的听证会,但显然,她什么都知道。
她没问我为什么,也没质疑我的决定,只是默默地把最需要的“弹药”送了过来。
这份默契,比一万句支持都有力。
“谢了。”我拿起最上面那本简报,纸张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很踏实。
还没等我翻开,门口又出现一个身影,像个幽灵,悄无声息。
周振声。
他佝偻着背,手里拎着一个磨得发亮的旧铝饭盒,就是六七十年代工人带饭最常用的那种。
他走到我跟前,没说话,只是把饭盒放在实验台上,打开了盒盖。
里面没有饭菜,只有几段缠在一起、已经泛出黑绿色泽的粗铜丝。
“一九六五年,东墙那个稳压器拆下来的残料。”他声音沙哑,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我一直留着。”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伸手拿起一根铜丝,入手冰凉沉重。
用指甲盖在氧化层上轻轻一刮,一层黑绿色的铜锈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铜质。
那是一种极其致密的、带着特殊光泽的晶粒结构。
就是它。
这玩意儿,才是现代那些高频稳压模块在强电磁干扰下集体抓瞎时,最缺的那块“压舱石”。
我把铜丝攥在手心,那股冰凉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皮肤,直达心脏。
那晚,天像是漏了个窟窿。
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豆大的雨点敲在实验室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像是战场上密集的鼓点。
突然,实验室里所有的灯光猛地一闪,灭了。
电脑屏幕、精密仪器的指示灯,在一瞬间集体归于黑暗。
备用电源的切换声都没来得及响起。
“主电网闪断!”
“谐波震荡!所有数字稳压系统全部宕机!”
值班员的吼声和慌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混成一团。
一个年轻技术员连滚带爬地冲进我的实验室,脸色惨白:“林总!全全完了!主控室的保护系统没反应!”
我没理他。
黑暗中,只有我面前那台老式示波器还亮着幽绿色的光。
我亲手用那几根旧铜丝绕制的复刻样机,正连着这台示波器。
屏幕上,一条剧烈抖动的电压波形线,在一次剧烈的下探后,顽强地、缓慢地,重新回到了基准线上。
它没有宕机,它扛住了。
“记下此刻负载电流和恢复时间。”我头也不抬,眼睛死死盯着那条正在趋于平稳的绿线,“这就是我们要找的‘桥’。”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
技术科的晨会,气氛压抑得像是在开追悼会。
昨晚那场全所范围的供电事故,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每个以“先进”自居的技术员脸上。
苏晚晴站到了投影仪前。
她没说多余的废话,直接将两张图谱并排投到了幕布上。
左边,是昨晚新型数字稳压系统宕机前,由黑匣子记录下的、陡峭得像悬崖一样的崩溃曲线。
右边,是我那台复刻样机捕捉到的、虽然剧烈颠簸但最终被强行拉回的恢复曲线。
“我们的现代设备,追求纳秒级的‘精准响应’,为了过滤掉所有‘无用’信号,它学会了聪明,但也因此牺牲了最根本的‘容错韧性’。”苏晚-晴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回响,“而这台老式铜绕组的样机,它很‘笨’,但正是它粗糙的物理结构,像一道天然的滤网,抑制了昨晚那种致命频段的谐波干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它保住的,是整个电网的命。”
一直缩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周振声,缓缓睁开眼,第一次在这样的公开场合,清晰地点了点头。
“不是倒退。”他吐出四个字,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每个人心上,“是补缺。”
会议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站起身,走到台前。
“从今天起,成立‘韧性供电专项组’。”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每个人听清,“苏晚晴,你来牵头。周老,任技术顾问。”
散会前,我回到实验室。
那几段珍贵的旧铜丝,我用密封袋分装成三份。
一份,我亲手写上标签,存入研究所的标本库,作为最高等级的物料样本。
另一份,我交给了林小川。
最后一份,我放进一个小信封,悄悄放在了周振声那张空荡荡的办公桌上。
里面附了一张纸条。
“你替他守了二十年,该交还给时代了。”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林小川叫了进来。
看着他那张依然带着些许困惑,但眼神里已经重新燃起火焰的脸,我把那份刚封存的铜丝样本推到他面前。
“给你个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