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如隔夜的茶水,一点点被初升的日头冲淡。
我转过身,没回宿舍补觉,而是直接让人去把苏晚晴、林小川和几个核心骨干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十分钟后,小会议室的门窗紧闭,烟雾缭绕。
我看了一圈这几个顶着黑眼圈的家伙,把刚写满的一黑板粉笔字敲得邦邦响。
“既然敌人专门研究人,那我们就让他们无人可研。”我把手里的粉笔头精准地弹进角落的垃圾桶,“启动‘无名计划’。”
底下几个人面面相觑,显然没听懂这四个字的分量。
“从现在开始,废除现行的所有技术规程。”我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语速极快,“所有文档重新编号归档。第一,删掉原起草人的名字;第二,删掉所有的历史沿革和那些为了纪念某次事故而写的背景描述;第三,只保留这一句——‘干什么、怎么干、干坏了怎么办’。”
苏晚晴手里的笔停住了。
她皱着眉,眼神里带着那种搞政工出身特有的敏感:“林总,每一条规程背后都是人命和血汗换来的教训。把来路抹干净,会不会让刚进来的新人失去敬畏心?不知道疼,就容易乱动。”
“晚晴,我们要的不是敬畏,是准确。”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昨晚你也看见了,敌人比我们还了解‘周振声’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他们研究我们的习惯,利用我们的个人色彩。如果不把‘人味’从系统里洗干净,下一次他们还能顺着这个味儿找上门。”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排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
林小川是第一个动的。
这小子虽然平时看着跳脱,但在技术逻辑上跟我最合拍。
他领到的第一项任务最棘手——重构《通信系统紧急切换操作指南》。
这本册子在所里被称为“红宝书”,首页上还有周振声十年前用红蓝铅笔写的十几条批注,那是所里的精神图腾。
整整一天,林小川都在跟这本册子较劲。
下午我去查看进度时,他正对着其中三页发呆。
“怎么,下不去手?”我点了根烟递给他。
“林工,这几条”林小川指着那几行龙飞凤舞的字迹,手有点抖,“这是周老七十年代在戈壁滩上摸索出来的实战经验,特别是这个‘三级跳频盲切法’,完全是他的个人绝活。要是把他名字抹了,改成干巴巴的流程图我觉得像是在欺师灭祖。”
我吐出一口烟圈,伸手拿过那本被翻烂了的册子,目光扫过那几行熟悉的字迹。
确实,字里行间都透着周振声那种霸道的自信。
但那是破绽。
“留方法,不留名。”我把册子拍回他怀里,声音冷硬,“传技,不传人。如果这门技术离了周振声这个名字就转不动,那它就是废物。改!”
林小川咬了咬牙,拿起修正液,狠狠地涂了下去。
新规试行的第一天晚上,效果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又是老罗带队夜巡,赶上了一次突发性的信号大幅衰减。
如果是以前,值班员肯定要先去查阅之前的案例,或者直接打电话请示专家组,问问这种情况下该用哪个专家的方案。
但这次,坐在控制台前的那个年轻值班员,只是随手抽出了那本崭新的、连封皮都没干透的《标准作业手册》。
监控画面里,那个年轻人没有任何犹豫,手指在目录上滑过,翻到第十七页,然后像个没得感情的机器人一样,严格按照上面的流程图操作:切断辅路、锁定频段、三级降速。
两分零三秒。绿灯亮起,通讯恢复。
比过去那种靠老师傅凭经验“把脉”的老办法,足足快了近五分钟。
事后在休息室,有人好奇地问那小年轻:“刚才那招三级降速够利索的啊,谁教你的法子?看着有点像周老的风格,又有点像林总的路数。”
那年轻人愣了一下,晃了晃手里的册子,一脸理所当然:“不知道啊,手册上就这么写的。”
老罗当时正端着茶杯路过,听到这话,脚下顿了顿。
他抬头看了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嘴角扯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这段对话被监控录了下来,第二天就被我剪辑进了新员工的入职培训教材,标题只有四个字:标准答案。
最难的一关还是在周振声那里。
按照流程,新编的《高频链路维护守则》必须经过专家组审阅。
我让林小川把那本已经“面目全非”、删除了所有个人印记的样本送到了周振声的案头。
我在办公室里等了一个小时。
林小川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那份文件,表情古怪。
“他骂人了?”我问。
“没。”林小川把文件递给我,“周老盯着看了半天,烟抽了三根,最后在末页空白处写了四个字。”
我翻开文件。
没有署名,没有那些习惯性的“阅示”或者大段的指导意见,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的钢笔字:此法可行。
我合上文件,转身打开身后的保险柜,把它放进了新建立的“匿名贡献库”,在封皮上打下了编号:a001。
“通知全所,”我关上柜门,金属锁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从今天起,所有技术改进提案均以代码标识,不再关联任何个人。在这里,不需要英雄,只需要螺丝钉。”
一周后,全所进行了一次无预警的攻防演练。
二十个参演单位,面对模拟的高强度干扰,全部在规定时限内完成了认证迁移。
没有人尝试去使用那些所谓的“绝招”,没有人去拨打那个曾经象征着权威的红色电话,也没有人去模仿某位专家的声音来骗取权限。
一切都安静得可怕,只有键盘敲击声和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总结会上,我没讲大道理,只是放了一段录音。
那是rks系统三十年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有人工喊话的嘈杂,有老式继电器的吸合声,有周振声那标志性的咳嗽,还有各种故障警报的尖叫。
录音的最后,是一片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寂静。
“以前,我们总想让别人记住我们的声音,记住这是谁设计的,那是谁修好的。”我看着台下几百双眼睛,“但从今天起,我们要学会做哑巴。以后我们的声音,不需要别人记住,只要让敌人听不懂就行。”
散会的时候,人群散去,走廊里空荡荡的。
苏晚晴经过我身边,看我正抬头望着窗外楼顶巨大的天线阵列出神。
“在听什么?”她轻声问。
“听一种新的节拍。”我把手插进兜里,“一种没有名字,但永不停歇的节拍。”
新规实施的第三天,一切都在这种这种近乎冷酷的高效中运转着。
直到那个从西北基地加急运来的铅封箱子,打破了这份刚刚建立起来的秩序感。
箱子不大,却甚至动用了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卫押送。
接收单上,寄件人的那一栏是空白的,只盖着一个暗红色的三角戳——那是绝密级实物移交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