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蝉鸣聒噪,闷热的空气仿佛凝滞。
灰墙黛瓦的胡同里,一声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邮递员那声“挂号信”的吆喝,惊动了院里老槐树上栖息的麻雀。
不多时,关家院门被敲响,没等贺祺完全拉开那扇旧木门,一个身影就带着一阵热风挤了进来。
是李小慧。
她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胸脯微微起伏,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挂着一个比盛夏阳光还耀眼的笑容。
“贺祺!贺祺你看!”
李小慧几乎是跳到贺祺面前,高高举起手里的信封,信封右下角‘清华大学’四个红字赫然在目,“我真的都考上了!我就知道我可以跟你考同一所大学的!你的通知书呢?”
因为奔跑和兴奋,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贺祺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把手里的信封递给她,示意她自己看。
李小慧早就习惯了贺祺高冷的样子,她接过信封,确定里头的通知跟她的一模一样,她彻底放下心。
她把信封还给他,含着笑开口,“我就说了吧,咱们大学还能当同桌!”
贺祺挑了下眉,“大学没有固定座位。”
“那我们也能同桌,只要我想!”李小慧拉着他走到不远处那棵老槐树下,她目光灼灼地看向身旁沉默的少年。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向前凑近一小步,带着点试探的语气道,“哎,贺祺,你说…到了大学,那么多新同学,你…考不考虑找个对象,谈个恋爱啊?”
贺祺正低头看着地面晃动的光斑,闻言抬起头,眉梢微挑,视线对上她带着些许紧张和期待的眼睛,回答得干脆利落,“不考虑,没时间!”
“……”李小慧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神黯淡下去。
但仅仅一秒,她又重新扬起下巴,像是给自己打气般,用力拍了拍贺祺的胳膊,“哼,没事儿!等你啥时候想考虑了,告诉我一声,我…我肯定在!”
反正她第一个排队!
贺祺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移开,望向院门口,像是随口一提,“晚上我家聚餐,我妈让我问你,你有没有空来?一起庆祝我们考上大学。”
李小慧眼里的光晃动了一下,闪过一丝渴望,但很快被她压下。
她摇摇头,扯出一个更大的笑容,脚步却往后退了半步,“不了不了,我得回去,回去晚了我奶奶该念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
她说着,把手里的通知书小心地抱在怀里,又深深看了一眼贺祺,“你跟阿姨说一声,我就不去了,那我先回去了啊!我这几天有时间再来找你!”
说完,她转身,小跑着离开,马尾辫在身后一甩一甩。
贺祺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雀跃背影消失在门口,直到脚步声远去。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份沉甸甸的通知书,握着信封边缘的手指,无声地收紧了些许。
还好,这四年她也在。
傍晚,李家低矮的平房里比外面更加闷热。
一顿简单的晚饭在沉默中吃完,窝头咸菜,不见什么油腥。
李小慧利落地收拾好碗筷,用抹布仔细擦干净小方桌。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坐在藤椅里摇着蒲扇的奶奶面前,又从屋里拿出那个牛皮纸信封,放在了桌上。
“奶奶,爸。”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录取通知书到了,我考上了清华大学。”
蹲在门口门槛上的父亲李建国闻言,夹着烟的手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看了看女儿,又很快垂下头,猛吸了一口烟,什么也没说。
奶奶摇扇子的手停住了,她探过身子,拿起那个信封,翻来覆去地看,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喜悦,只有审视。
她抬头,盯着李小慧,语气带着一种精明的盘算,“清华大学?听着是挺唬人,小慧,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她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点声音,“你这入学资格,要是卖掉,能换不少钱吧?隔壁胡同老王家小子,好像去年就没考上,今年也没…”
听到这话,李小慧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去,她猛地打断奶奶的话,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
“卖?奶奶!这是上大学的名额,不是东西!买卖入学资格是犯法的!”
“犯法?”李奶奶像是被踩了尾巴,蒲扇啪地摔在桌上,干瘦的手指指着那封通知书,声音陡然尖利起来,“那这破玩意儿有什么用!啊?不能吃不能穿,还得往里倒贴钱!我告诉你,家里可没闲钱供你瞎折腾!”
她越说越气,胸口起伏着,“一个丫头片子,念那么多书干什么?心都念野了!识几个字就不错了,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收点彩礼补贴你弟弟才是正经!”
李小慧站在原地,身体绷得笔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看向门口的父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爸!”
李建国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站起身,却只是含糊地说了句,“小慧啊,你奶奶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咱家这条件…”
话没说完,他便转身走进了里屋,留下一个佝偻沉默的背影。
李小慧眼中的光芒,像被风吹灭的蜡烛,瞬间黯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她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她不再争辩,只是默默地伸出手,从奶奶面前的桌上,将那封被嫌弃的录取通知书拿了起来,小心地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她转身,挺直了背脊,一步步走回自己用布帘隔开的小角落,将那承载着希望和未来的薄薄几张纸,仔细地藏在了枕头底下。
外间,只剩下奶奶不满的嘟囔声。
这个家,她一刻也待不下去,还好开学之后就能去住宿了。
家里的情况让李小慧知道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只能自己负担。
所以她第二天醒来就去找了临时工。
还好附近胡同的人都知道她家怎么回事,也愿意帮助她。
她没多久就找到了一份临时工。
这天,她穿着一件旧得有些发白的碎花短袖,正弯着腰,从三轮板车上往下搬一个沉甸甸的装汽水的木箱子。
箱子显然超出了她的负荷,她纤细的手臂绷紧了,微微颤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每走一步都显得有些踉跄。
她咬着下唇,将箱子艰难地挪到店门口,放下时,手肘内侧赫然是几道新鲜的红痕。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胡同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贺祺。
他推着一辆二八自行车,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跨栏背心,蓝布裤子,眉头几不可见地蹙着。
李小慧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笑容,用手背抹了把额上的汗,“贺祺?你怎么到这边来了?”
贺祺推着车走过来,目光在她手臂的红痕上一扫而过,又落在那些还没卸完的箱子上。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把自行车支好,锁都没锁,然后径直走到三轮车旁,弯腰,双臂一用力,轻松地扛起了两个叠在一起的箱子,稳当地搬进了店里。
“哎!不用你…”李小慧连忙跟进去。
贺祺放下箱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说,“路过,正好锻炼锻炼。”
李小慧:“……”
贺祺想做的事,她根本阻止不了。
她还以为他就碰见一次,帮就帮了。
可谁知道,从那天起,贺祺几乎每天都‘恰好’路过副食店。
他总是沉默地出现,默不作声地挽起袖子,抢着扛起最重的面粉袋,搬起最沉的酱油坛子,或是将一捆捆蔬菜码放整齐。
他干活利索,力气也大,有他在,她的活儿轻松了一大半。
这天,贺祺又扛起一袋五十斤的大米,脸不红气不喘地往仓库走。
李小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汗水浸湿后紧贴在背上的汗衫,忍不住开口,“贺祺,你…你别天天来忙活了,这活儿脏累,你还要准备上大学呢。”
贺祺把米袋放下,拍了拍手上的灰,回头看她,语气平淡,“没事,这工作真能锻炼身体。”
“……”李小慧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暖又涨。
她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鼻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贺祺,你老这样…我会当真的,我会…赖上你的。”
贺祺正在整理筐里的土豆,闻言动作一顿,侧头看向她。
看着她明明很感动却偏要装作开玩笑的样子,他嘴角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无奈笑意,低声说,“从小到大,你也没少赖。”
李小慧先是一怔,随即像是被说中了什么,脸上微微一热,紧接着便嘿嘿笑了起来。
她那笑容像拨开了云雾的阳光,带着点狡黠和释然,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她不再多说,转身也去搬那些轻省些的货品,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贺祺看着她恢复活力的背影,目光柔和了一瞬,继续低头默默地搬着那些沉重的箱子。
李小慧本来以为自己最苦的日子也就是自己挣学费生活费。
谁知道她的苦日子才刚刚到来。
这天日头正毒,李小慧正埋头清点着柜台上的票据,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她也顾不上擦。
忽然,一阵急促又熟悉的骂嚷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午后的沉闷。
“李小慧!你个死丫头!还不快给我死出来!”
李小慧心里一沉,刚抬起头,就见奶奶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副食店,干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力往外拖。
“奶?你干嘛?我还在上班…”
话没说完,李小慧被拽得一个趔趄,手里的票据散落一地。
“上什么破班!天都塌了你还惦记这仨瓜俩枣!”李奶奶头发散乱,眼睛赤红,声音又尖又厉,带着哭腔,“你弟弟…你弟弟在医院查出来了!什么心膜炎!要命的心膜炎!要好多钱做手术!快跟我去医院照顾你弟弟!”
李小慧手腕被攥得生疼,她试图稳住身形,“奶奶,您别急,等我下了班,交接完马上就去医院,行吗?就一会儿…”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扇在李小慧脸上,力道大得让她耳朵嗡嗡作响,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店里其他顾客和伙计都惊呆了,鸦雀无声。
李奶奶指着她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扭曲:
“等你下班?李小慧!你的心让狗吃了吗?!那是你亲弟弟!他现在躺在医院里等死!是这份破工作重要,还是你弟弟的命重要?!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光想着自己那点事儿!”
李小慧偏着头,火辣辣的疼痛在脸颊上蔓延。
她没有去捂脸,只是慢慢转回头,看着奶奶因为极度焦虑而狰狞的面孔,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沉了下去,碎成了冰碴。
她没再争辩,也没去捡地上散落的票据,只是用力抽回自己被攥得发红的手腕,声音低哑得像磨砂纸,“走吧。”
她没再看奶奶,也没看周围任何一个人,挺直了背脊,率先走出了副食店闷热的门口,走向那个注定更加艰难和压抑的深渊。
李奶奶在她身后,依旧骂骂咧咧地跟了上来,仿佛要将所有对命运的恐惧和怨气,都倾泻在这个‘赔钱’的孙女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