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一座外观古朴、内里却充满极简未来感的事务所内。密特,三十二岁,独立生物伦理咨询师,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封新邮件皱眉。邮件来自一个她几乎快忘记的、名为“人类世地平线”的线上论坛,她两年前曾在那里参与过关于基因编辑伦理的讨论。邮件内容很简短,是论坛自动推送的“你可能感兴趣的新讨论”——标题是:“后增长时代的生态承载力与人口结构主动优化:非药物干预的可能性”。
莱娜本能地觉得这个标题有些……过界。但职业好奇心驱使她点了进去。帖子用冷静、数据化的语言,讨论了当前全球人口结构失衡、资源分配不均、以及传统政策工具的“乏力”。然后,它提出了一系列基于最新微生物组学、环境表观遗传学和行为神经科学的研究方向,探讨如何通过“微妙的环境因子调整”和“靶向共生微生物群系引导”,在不引发大规模社会动荡和个体明显痛苦的前提下,“温和地”影响特定人群的生育意愿、资源消耗模式甚至社会合作倾向。帖子引用了大量最新期刊论文,逻辑严谨,甚至提到了几个正在进行中的、非公开的早期田野实验(地点模糊处理),并谨慎地讨论了其伦理边界。
没有煽动,没有极端言论,只有冷静的分析和开放式的探讨。回帖的人不多,但都显得专业而克制,从不同角度提出技术性质疑或补充。整个讨论氛围,更像是一个顶尖大学的博士后研讨会,而非网络论坛。
莱娜关掉页面,若有所思。这种讨论在专业圈子的边缘并不罕见,但这个gardener_02的措辞和引用,透露出一种非同寻常的……系统性。仿佛不是在探讨可能性,而是在汇报某个宏大项目的子课题进展。
她将这个id和帖子内容记在了加密笔记里,出于一种模糊的职业警惕。但她没有更多动作,毕竟,这很可能只是一个思想激进的匿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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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雅图,一栋可以眺望雷尼尔山的现代化公寓里。程师、现自由投资者马克斯·陈,正浏览着一个需要特殊邀请码才能访问的线上投资俱乐部页面。俱乐部专注于“颠覆性深科技和人类增强”领域的早期投资。今天的热门讨论是一个新注册用户发布的“项目简报”——用户名为 cultivator。
简报描述了一个名为“生态神经调节界面(eni)”的概念:通过可穿戴或环境嵌入式设备,发射特定模式的、极其微弱的声光电刺激,与人体自身的生物节律和神经活动产生“共振”,从而“优化”决策能力、压力反应、甚至社交偏好。简报声称,该技术基于“突破性的神经可塑性和环境耦合理论”,目前已在封闭环境中完成初步“概念验证”,数据“令人鼓舞”。cultivator 寻求的不是资金,而是“具有战略眼光的合作伙伴”和“特定应用场景的试点社区”。
简报的技术描述云山雾罩,夹杂着大量生造术语,但核心逻辑却隐约指向一种……温和的行为塑造。马克斯作为前工程师,嗅到了一丝不寻常。这听起来不像是一般意义上的“增强”,更像是一种精致的“引导”或“校准”。而且,简报对“试点社区”的要求非常具体:需要人口结构稳定、社区凝聚力较强、对新技术接受度中等但非激进、最好面临某种温和的“转型压力”(如传统产业衰退、人口老龄化)。
马克斯在讨论区匿名提问:“目标优化函数由谁定义?伦理审查机制如何?” cultivator 的回答迅速而模糊:“函数由社区共识与动态调节算法共同定义。伦理框架内嵌于技术设计本身,确保非强迫性与可逆性。” 标准的、无懈可击但也毫无信息的公关措辞。
马克斯将页面加入书签,标记为“待观察”。他隐隐觉得,这个项目和那些炒作脑机接口或基因疗法的初创公司不太一样,它的野心更隐蔽,也更……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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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某重点大学生物信息学实验室。博士研究生周锐,正在为导师筛选最新的预印本论文。一篇发布在冷门预印本服务器上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标题是“基于跨物种基因交换网络分析的潜在协同进化路径预测”。作者署名为一个他没听过的研究机构“共生前沿研究所”,通讯作者是 dr arbor。
文章内容极其专业,运用复杂的网络模型,分析不同物种(包括人类)之间通过病毒、共生菌等载体进行的基因或基因调控元件“非垂直传递”,并预测这种传递在特定环境压力下可能“涌现”出的新性状或适应性。文章的结论部分写得非常谨慎,只强调这种方法对理解生物进化复杂性和预测新发传染病有帮助。但周锐注意到,在模型参数部分,作者设定了几个非常特殊的“环境压力情景”——不是常见的温度、湿度变化,而是“社会协作模式突变”、“资源感知阈值漂移”、“亲缘利他倾向衰减”等近乎社会学概念的变量。
将社会行为变量直接输入基因交换网络模型?这跨度有点大。而且,这个“共生前沿研究所”在网上几乎查不到任何信息,dr arbor 的其他论文也寥寥无几。这篇文章更像是一个庞大研究项目的冰山一角,或者……一个试探性的气球。
周锐把文章下载下来,存进一个加密文件夹。他打算找个时间,和实验室里专攻进化生物学的师兄讨论一下。也许只是自己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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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园丁”追踪小组临时办公室。
这里比之前的“善后小组”更隐蔽,位于一栋不起眼商业大厦的中层,对外是一家做跨境数据合规咨询的公司。办公室内,十几块屏幕显示着全球各地的数据流、网络活动监测图、金融交易警报,以及不断更新的人物关系图谱。
陈奇已经在这里工作了近一个月。他的角色更像是一个“模式识别者”和“直觉顾问”,将技术团队抓取到的碎片信息,与自己跟凯斯及“方舟”打交道的经验相结合,试图勾勒出“园丁”的轮廓。
进展缓慢得令人沮丧。“园丁”及其关联活动,像最高明的幽灵,留下的痕迹微乎其微,且往往与正常的学术交流、科技投资、边缘论坛讨论混杂在一起,难以剥离。那个南极的登录信号再未出现。资金流向虽然追踪到了几个新的空壳公司和基金会,但它们的活动看起来完全合法,甚至在做一些颇有成效的环保或社区发展项目。
“我们就像在抓烟雾。” 来自美国国安局的技术专家汤姆叹了口气,指着屏幕上一条刚刚被算法标记为“低相关性”的论坛讨论,“看这个,关于利用益生菌调节社区情绪。观点新奇,但引用扎实,讨论健康。算法给了低风险评分。可是……陈顾问,你觉得呢?”
陈奇看着那篇被翻译过来的短文,作者id是 sybiosis_seeker。文章探讨了通过改造公共饮水系统或空调通风系统中的益生菌种群,来“潜移默化地提升社区成员的积极情绪和合作意愿”,并引用了几项真实的、关于肠道菌群与情绪关联的研究。文章强调“自愿”、“知情同意”和“社区主导”。
“凯斯追求的是毁灭后的‘纯净’,手段是粗暴的载体投放和触发。” 陈奇缓缓说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臂内侧,“但这个‘园丁’……他似乎在追求‘优化’或‘引导’。手段更精细,更像园丁修剪枝叶、改良土壤。他提到的技术——环境微生物调节、神经界面、基因交换预测——都不是直接杀伤性的,甚至可能被包装成‘健康’、‘幸福’、‘可持续’。这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如果他把‘控制’做得像‘福祉’,人们甚至会欢迎他。”
“所以,我们关注的重点,不应该只是那些看起来‘邪恶’或极端的言论,而是那些看似进步、实则隐含了某种特定‘优化’方向或‘引导’意图的讨论,尤其是那些技术细节扎实、但目标设定模糊或超越常规伦理框架的。” 小组负责人,来自军情六处的分析主管莎拉总结道。
“对。而且,他可能在同时测试多种技术路径,或者在不同领域播种不同的‘理念种子’,观察哪些会发芽,哪些能吸引到合适的‘合作者’。” 陈奇补充道,“我们需要建立一个更灵敏的‘意图识别’模型,不光看他们说什么,更要分析他们没说什么,以及他们假设的‘理想状态’是什么。”
就在这时,李文斌的视频窗口弹出,背景是他的办公室,表情严肃。
“陈奇,莎拉,有个新情况。柏林、西雅图、上海,我们三个外围的监控点,几乎同时传回了低级别但模式相似的警报。” 他调出三份简报的摘要,正是莱娜、马克斯和周锐接触到的那些内容。“虽然内容领域不同——生物伦理、深科技投资、学术研究——但核心都指向了‘非强制性的、基于生物或环境机制的群体行为或特质引导’。而且,发布者的id都有园艺或植物生长的隐喻:gardener_02, cultivator, dr arbor。”
“他在扩大测试范围,或者说,在寻找合适的‘土壤’和‘种子’。” 莎拉立刻反应过来,“用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专业圈子,抛出类似理念的技术‘钩子’,等待有共鸣、有资源、或者有技术能力的人上钩。”
“这比我们想的动作要快。” 陈奇感到一阵紧迫,“他不再满足于隐藏在网络的绝对深处,开始主动、谨慎地接触现实世界中有潜力成为‘合作者’或‘试验场’的个人和团体。虽然方式极其隐蔽,但确实是主动出击。”
“我们需要做出反应吗?接触这三个发现者?警告他们?还是暗中监控,以期顺藤摸瓜?” 汤姆问。
李文斌沉吟片刻:“警告可能会打草惊蛇,而且我们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这些id就是‘园丁’,甚至无法证明这些讨论是恶意的。监控是必须的,但要极其小心,不能让他们察觉。陈奇,我想派你走一趟。”
“去哪里?”
“上海。” 李文斌调出周锐的资料,“这个博士生是第一个注意到异常并主动记录的人,他本身是生物信息学专业,有技术敏感性。而且,他所在的实验室和大学,在相关领域有深厚资源。‘园丁’的dr arbor身份选择在那里投放那篇预印本论文,可能不是偶然。也许那里有他感兴趣的技术环境,或者……有他试图接触或影响的人。我需要你以学术交流或技术咨询的掩护身份,接近那个实验室,评估情况。如果‘园丁’或其代理人真的在那里活动,你的经验和直觉可能比远程监控更能发现问题。”
陈奇没有犹豫:“明白。身份和掩护怎么安排?”
“我们会为你制作一个合适的身份——比如,某家国际生物科技风险投资基金的亚太区技术尽调顾问,对前沿的基因网络分析和预测模型感兴趣。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触周锐和他的导师,参加他们的组会,浏览他们的研究。” 李文斌说,“莎拉,协调资源,为陈奇提供一切所需的技术和情报支持。汤姆,确保通讯和安全。”
“是!”
陈奇关掉视频窗口,看向屏幕上那篇dr arbor的论文摘要。抽象的模型,晦涩的术语,却隐约指向对生命群体演化轨迹的预测和……潜在引导。
这不是拿着枪的恐怖分子。这是一个拿着手术刀和园艺剪的“设计师”。他的“方舟”,可能不是一艘船,而是一整套散布在世界各地、彼此联系的“生态位改造实验”。
而自己,要再次走进这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玄机的“花园”。
他拿起外套,对莎拉和汤姆点点头:“准备一下,我尽快出发。”
窗外,香港的夜色依旧繁华。但陈奇知道,战斗的舞台,已经悄然转移到了实验室、学术论坛、投资俱乐部的昏暗角落,转移到了理念与技术的灰色交界地带。
“园丁”在静默地播种。而他,要去分辨哪些是普通的花草,哪些是伪装成鲜花的、带着特殊目的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