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想到一事。
“鸦片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广西之所以如此,难道不是因为十三行的存在?不单是广西,湖南、江西亦是如此”
“一旦厦门、福州、上海等地也对外开放,十三行地位自然一落千丈,那些依附于十三行而存在的人自然生计难续,烧炭、种蓝所得也远不如以前”
“困顿之下,再有洪秀全、冯云山这样的人以拜上帝教的名义振臂一呼,岂不是霎时就风起云涌?”
“还有,白莲教大起义过去不到三十年,该次大起义历时八年之久,牵连之广,影响至深,显然波及到了全国,清廷为了征调大军镇压,又岂有不横征暴敛的?”
“那次大起义中,清廷战死的提督、总兵一级就有十人之多,馀者守备以上副将以下更是高达四百人,清廷动员了十六个省的赋税供养几十万大军,花费了两亿两白银,几乎是五年的财政收入,国库顿时为之一空”
“其影响之深远至今仍有馀波,以前天地会虽早就存在,但却不敢轻动,此时隐隐有冒头之势,乃至后来的太平天国,难道说没有受到这次大起义的影响?”
“洪秀全难说,但此时的冯云山已经有了这个心!”
便问道:“火秀兄刚才说在澳门遇到一人,究竟是何人?”
洪秀全眼神又空洞起来。
还不停摇着头,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冯云山见状,止住了凌风正准备叫醒他的举动。
半晌,洪秀全终于平复下来,不过他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端起凌风刚刚倒上的米酒一饮而尽,这下顿时又摇晃起来,不过也明显看出他的胆气也大了起来。
他站了起来,用手撑着桌子以勉强稳住身形。
“一个中国人,不对,一个广东人,竟成了澳门教会的首领!”
“哦?”
这一节就连凌风也呆住了。
“我在澳门待了半年,钱没挣到,倒是受了一肚子气,原本对彼等洋人的教会无甚兴趣,甚至有些仇视”
洪秀全此时倒是思路清淅,一字一顿。
“后来同乡中恰好有一个两代人居住在澳门的,遇到后便向其询问,这才知道原委”
“据说窃占澳门的是一个来自欧洲什么葡萄牙的小国,该国不久前发生了动荡,原本该国也是笃信天主的,但不知怎地却发生了取谛教会、没收教产的事件,自然也殃及到了澳门”
“恰好英国人因为在去年悍然率领舰队进入珠江口未果,其大酋律劳卑便准备取葡萄牙人而代之,由英国人来控制澳门,可惜此人不久就一命呜呼了,于是,此事也是不了了之”
“无论如何,原本有十几座教堂,大量教士存在的澳门顿时为之一空,只剩下一个叫明德禄的育婴堂教士确实不能离开澳门而被留了下来”
“而前来十三行贸易的洋商首先要到澳门停泊,几乎每艘船上都有传教士,澳门总督见状,也不能任由他国传教士窃占以前属于葡萄牙的教堂,便让年仅二十岁的明德禄暂时代理教主一职”
“但此时英国人的实力依旧庞大,虽然律劳卑死了,仍有麾下教士在澳门兴风作乱,但各国前来的传教士也不想平白受其指挥,英国传教士便发起了一场辩经活动”
“可惜的是,那位英国传教士叫甚马礼逊的也在去年死了,此时,他身边的传教士骨干所剩不多了,只有一个来自我广东的忠仆,他叫梁发,此时不惧洋夷站了出来”
“就在不久前那场辩经会就是由梁发主持的,可以想象,洋夷教士显然不会听命一个脑后拖着辫子的中国人,场面一度不受控制,恰好我当时就在附近,便有些好奇,凑过去瞧了瞧”
“后来一个来自美国的传教士叫罗孝全的站了出来,当时我那同乡正好也在,便将他的话翻译过来给我听”
“大意是有教无类,不可因为梁发是中国人就歧视他,否则又如何在中国传教云云”
“此时其它各国传教士倒是没有太多意见,于是辩经大会正式开始,最后场中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就是罗孝全,他刚刚抵达澳门,一个则是早就来到十三行的爱德华”
“最后还是那罗孝全精通我中华孔圣人的有教无类之道,驳得那爱德华哑口无言,最后愤愤离去”
凌风问道:“你说的那人就是梁发?”
“不错,我当时看到那情形不禁哑然失笑,洋夷传教士都是戴着礼帽,穿着黑色长袍洋装,一个个道貌岸然模样,唯独梁发不同,他连长袍也没穿,还是短装打扮,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十三行码头一个力夫呢”
“不过他显然精通洋文,与那些人辩驳无碍”
凌风又问道:“火秀兄,你显然不是单单因为梁发才说起此事吧?”
洪秀全点点头,“那是自然,梁发虽然有些出奇,但在广东地界也并非罕见,我好奇的是当时辩经时那座教堂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多数还是洋人,一个个都十分虔诚的模样”
“我记得最后罗孝全说了一句什么‘阿门’,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后还有不少人恸哭在地”
“多半是因为葡萄牙人驱逐教士之故,而随着罗孝全、梁发对他们说了一番话他们便乖乖地回去了”
“要知道,我在澳门的那半年,因为大量教士被遣送回葡萄牙本土,教产也被澳门总督府收回,整个夷区都是乱糟糟的,就连总督出面,还出动了洋兵也是无可奈何,但罗孝全、梁发三言两语就办到了”
凌风心里一动。
“当时火秀兄想到了什么?”
洪秀全淡淡一笑,却没有回答他。
凌风又问道:“今年的院试火秀兄是否参加?”
洪秀全点点头,“我与绍光兄一样,原本是不想参加的,但父命难违,也只得勉为其难了,不过我与他说好了,最多再参加两次,若是再考不中就不参加了”
“那接下来”
洪秀全说道:“刚才绍光的话启发了我,不过我倒是有不同想法”
“哦?火秀兄准备去江南游历?”
洪秀全摇摇头,“绍光刚才的话不错,单论富庶、眼界,偌大中国哪里比得上广州?不过我也不想去广西,而是想去瑶区”
“瑶区?”
“不错,广东的瑶人被封闭于大山之中,地位象极了珠江一带的疍民,于是便想前去教化,其人多半不识字,稍一点拨或许就能点通”
“广西之人,向来凶蛮,哪有那么好点拨的?”
“目的呢?”
洪秀全看了凌风一眼。
“我一向大大咧咧惯了,倒不想隐瞒二位。圣人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圣人又有携带众多门徒周游列国,教化天下之举,我深向往之”
“瑶区与广西相比,更为凶险,但那一旦成了这成就也最大,若真能办到,我这一生足矣!”
凌风又看向冯云山,只见后者笑而不语。
暗忖:“我虽打小就结识他们,但并不熟络,很显然,他二人的关系之深远在我之上,就算有些想法也绝无可能在这种场合说出”
便决定就此作罢。
“光顾说话了,我三人也有一段时日未见了,来来来,喝酒!”
当晚,洪、冯二人就住在凌风家里。
两人早就是酩酊大醉,还是在陈开等人扶持下进房歇息,凌风只是微醺,不过在见到这两人后显然睡不着,干脆披衣起床来到了院子里。
当夜月色姣洁,清风微徐,院中有一棵凌风十岁那年亲手种下的桂花树,此时正值花期,一阵浓郁的桂花香充溢院中。
凌风干脆提溜了一把椅子就坐在桂花树下闻香赏月。
只听嘎吱一声,从厢房里出来一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周春。
“你怎地还不睡?”
“少行主,睡不着”
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又都喝了酒,哪有睡不着的?
“实话告诉我,是不是有话要同我说?”
周春看看左右,低声说道:“少行主,我也认识那姓洪的”
“哦?”
“他说谎了”
“你怎么知道?”
此时凌风也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看了看左右。
“少行主,他家藏着一个洋人,倒不是洪仁坤说出来的,而是其堂弟洪仁玕说出来的,我曾在洪家帮佣过一年,那洪仁玕与我年纪相仿,闲遐时常在一起玩耍”
“有一次我跟着外出,就是到了黄埔港,那里的东西又好又便宜,我亲眼见到洪仁玕能用洋文与洋人交流,我觉得有些奇怪,便不停变着法子套他的话,他最后便说了”
“说他家里有一个洋人,藏在他家好多年了,因为有一次他治好了洪家族长的病便被收留了下来,那人既懂洋文,也懂我中华文本,懂得比一般夫子还多,洪家的洋文就是在他那里学会的”
凌风心里一凛。
“前次伍秉鉴套问我的话,说什么雅各布,当时我急于撇清为何如此熟络洋文的关系捏造了一个不存在的洋人牧师,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个人,要知道时下清廷禁止外国传教士到内地传教,窝藏者也是大罪”
“难道洪秀全一早就结识了洋人,也很早就接触到了基督教,不单单是明年遇到梁发以及再后来遇到罗孝全的缘故?”
“真若此,此人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