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台风似乎是掠过琼州岛转向越南了。
海上的风依旧很大,但比昨日小了一些,一想到夜长梦多,苏兆荣当即下达了立即出发的命令。
阳江、江门沿海岛屿众多,礁石也层出不穷,潮汐涨落之际,那些礁石就会或冒出或没入水下,若不是长期在这里航行且有经验的船只触礁搁浅的彼彼皆是。
幸亏无论是商船里的大眼鸡还是吴元猷的大眼鸡都走惯了这条航线,广东水师也不是待在一个地方不动的,隔三差五就要调到他处,以前吴元猷就在阳江待过。
在苏兆荣的要求下,加之吴元猷这位崖州游击,负责港口的阳江水师赶紧驱离了外围的渔船、商船,饶是如此,等到他们能通行时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船队行至下川岛与海陵岛之间的大澳嘴时,船队发现了一艘洋船。
这种天气下因为风暴搁浅的船只多的是,有这么一艘洋船出现也不出奇,就连凌风得知后也没有出来瞧热闹,而是继续坐在船舱里歇息。
不过,让他奇怪的是船队突然放慢了速度。
外面也出现了喧闹声,他顿时坐不住了。
来到甲板上,由于左侧还有一艘大眼鸡挡着,北面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干脆爬上了一根桅杆。
这一看顿时心里一动。
只见一艘刷成红黑两色的西洋商船停在岸边,其所有的桅杆都断了,巨大的船帆将整个船只都复盖了,不过其船上写的字还是看清楚了。
“throughton”
另外,只见吴元猷那艘大眼鸡正在试图靠近她,而那艘洋船显然是半头搁在沙滩上,半头还在海里,那里自然也有一些当地渔民打下的栈桥,但显然停不了如此大的船只。
船首有五六道绳索系在岸上,它的两侧也停着一些当地人用来养虾、捞虾的虾船,广东人称之为“虾罟”者也。
凌风一看就明白了。
广东台风天气众多,隔三差五就有船只因为风暴导致桅杆折断进而失去动力的,不过大船上多半有划艇,此时船上的人就可以划着小艇登岸请求渔民帮助。
渔民多半会用虾罟将其拉到岸边,若是只折断了桅杆,那么船上多半有备用的,无非是花费功夫更换罢了,不过桅杆更换十分麻烦,并非几日之功即可。
等换好了,便可利用涨潮的机会再次出航。
渔民做这件事显然也不是为了做好事,肯定会索取钱财的,至于索取多少广东海面早已经形成了规矩,前面说过,朝廷对洋人还是有些畏惧的,对于这下前来广州贸易的商船勒令沿岸各地尽量协助。
只见船上还有人在向吴元猷的大眼鸡拼命喊着什么,一艘西式划艇也从上面卸了下来,几个人在上面正拼命划着朝着吴元猷的大眼鸡奔去。
“难道想利用吴元猷的官船将其拖到澳门进行大修?”
朝廷的命令显然管不了普通渔民,他们能不能救援洋船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救援费,若是价钱谈不拢,杀人越货也是有的。
清廷迁界禁海已经有段时间了,现在还住在海边的那都是渔民兼海盗,当然了,其中大部分都是终生不得上岸,或者上了岸也不能深入到内陆某个界线的疍民。
疍民只能以打渔为生,就算有海盗接近也捞不了多少钱财,朝廷虽然也准许疍民上岸,但架不住传统观念的影响,于是就造成了当下这么一个局面。
在朝廷划动的范围内便成了疍民的天下,由于他们并不种地,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对于海盗来说,虽然从他们那里抢不到钱财,但将其吸纳进海盗队伍还是可以的。
于是,自从张保仔之后最大一股海盗张十五就这么出现了,没有知道张十五是谁,他有可能出现在香港九龙城寨,也有可能出现在广东沿海任何一个疍民区。
他们手里并没有大船,全部都是只有一根小桅杆的划艇,这样的船只灵活则灵活,但想要以群蜂战术围攻一艘西洋大船显然力有未逮。
不过,若是遇到了因为风暴等原因搁浅、坐滩的洋船,他们显然不会客气的。
当然了,这一点朝廷也清楚,故此,大部分沿海疍民显然还是渔民多于海盗,但他们也能在这两种身份之间从容切换。
否则若是惹恼了官府,让其发起狠来就清剿,他们依旧不能幸免。
何况,广东水师还能从朝廷那里得到一笔用来收买疍民的特别拨款,所谓眼线钱是也,故此,若是大大方方抢劫一艘搁浅的洋船所冒的风险着实不小。
故此,在大部分情况下,只要谈好价格,洋船都能得到救助。
只有一个例外,这艘洋船携带了大量的现钱。
若是船上的货物,由于不得深入到内陆,疍民得到了这些货物也无法发卖,但现钱就不一样了。
时下的西洋商船很少有大量携带现钱的,他们不可能带着大量的现钱空着船只万里迢迢前来广州贸易,而是会带上大部分货物先航行到西班牙的加的斯港,原因也只有一个。
与西欧各国相比,西班牙的商品经济实在有些落后,于是西欧人便能将工业革命后的一些工业品,比如价廉物美的棉布、呢绒贩到加的斯卖,换取一些西班牙银元。
而这些西班牙银元多半是新铸的,对于西班牙人来说,从南美洲运来银锭进而将其在本土铸成新币也是一桩生意,这桩生意他们做了几百年了,也熟了,并形成了惯性,再想换赛道也不容易。
何况,由于前往广州贸易的西欧各国无论如何是要用到银币的,于是卖给他们的货物肯定不会漫天起价,反而是相对便宜的,加之铸币税,一去一来他们还是会赚上不少。
有这种简单、现成的买卖,谁还会费尽心思添加工业革命的大潮呢?
于是,时下的西班牙加的斯港是该国最繁荣的第一大港,没有之一。
而这些洋船到了广州后会怎么做?
茶叶、丝绸价格不菲,他们的货物也无法一下卖出去,便只能付出一部分订金,然后有各国商馆担保,等到下一次再来时结清,于是,赊购之风时下正风靡整个十三行。
当然了,十三行的行商也不会平白吃亏,他们也会赊购欧洲人的货物,原本这样的事情看起来两厢情愿,虽然偶有因为海难导致血本无归的,而欧洲设在西关的商馆多半也不会真正担保,而是会让本国类似于保险公司的机构理赔。
但时下还是帆船时代,就算有明轮船出现了其航速也不快,保险公司想要完成理赔没个两三年是不行的。
于是,有些实力较弱的行商就会破产,直到一物的出现,大量破产的事情便出现了。
那就是鸦片。
随着鸦片的大量贩入广东,一段时间甚至成了能替代银币的东西,无他,吸食上瘾后他就成了绝对的刚需品。
而印度的英国人也知道这一点,大大方方赊给各国商人运到广州来卖,于是真正需要赊购的反而成了行商,而朝廷表面上还是禁绝鸦片的,也会用鸦片来敲打行商,于是,大规模破产便出现了。
若是这样一艘洋船凌风绝对不会在意,但他甫一看到船上的名字顿时明白了。
“哆啰吨号!”
不错,这就是十三行历史上那艘有名的哆啰吨号,说个题外话,时下广州本地懂得洋文的人并不多,但在沿海一带的疍民中却有不少或多或少能说上两句,这哆啰吨号便是阳江疍民首先说出来的。
见此情形,他便知道这艘洋船遭到了抢劫,而被抢劫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携带了太多的现钱!
而作为水师将领,吴元猷也不可能见死不救,这一点洋船都是知道的。
顿时想起一事。
“后来是关天培侦破了此案,就是那些亦渔亦盗的疍民干的,因为关天培通过眼线很快就通过新钱查到了线索,广东地界很少有用作零售的新钱出现,被行商收取后都存了起来变成了银票”
“普通人那里流通的都是旧钱,如果出现了大量新钱,那肯定是从加的斯来的!”
他所了解的哆啰吨号事件就到这里了,她后来的命运如何却不得而知。
不过,以他现在的实力想要在十三行大干一场,就必须紧紧抓住海外贸易,同样以他的实力没几个洋船愿意与他交易,除非是别有用心,他勉强抓了一个“圣玛丽亚号”,若是能将哆啰吨号也抓在手里岂不是锦上添花?
不用他主动上前,吴元猷很快就找到了他。
“少行主,我等都不会洋文,还请”
凌风拍拍胸脯,“没的说,我这就去吴大人那里”
坐着洋人的划艇来到了吴元猷的大眼鸡上。
一个脸上还有伤痕,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一脸金色胡须,头发散乱,面带怒气,大约三十多岁的汉子正在向吴元猷咆哮着。
吴元猷不懂洋文,在凌风到来之前也只能耐着性子听着,见到凌风来了便如释重负。
“玉锦,你终于来了!”
玉锦,凌风的字,凌十八的字是才锦,这一代凌家子弟多半带一个“锦”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