峒,山间盆地也,历来为中国山地少数民族所居。
南峒,则是一个大概的称呼,指的是海南岛南部两个大的黎族聚集点之一,原来是明代的保亭司,乃世代土司所辖。至于北峒,则是其西北面、后世的五指山市一带,乃另外一个黎族聚集点。
后世保亭县附近,正好有这么一处绝佳所在,四面环山,中间有河流穿过,河岸就是那条纵贯岛屿南北的驿道。
一座大寨依山傍水而建,方圆约莫四里,乃在四周打上木桩,中间夹以厚土筑成,南北两面皆有用当地硬木制成的大门,上面各悬有两块白底黑字大型牌匾。
南面的是“保亭司”,北面的则是“天涯海角第一关”。
靠近大寨的山体都是不足五百米的缓坡,上面层层叠叠建着梯田,时下第二季水稻接近收获季了。
远处是重峦叠嶂下的盎然绿意,中间是金黄一片,最里则是一派青色——少量青砖碧瓦夹杂着大量顶上复盖着因为长期浸水导致颜色昏黑的茅草房、笆蕉叶房、竹屋。
一座四进完全由青砖碧瓦、大理石块垒成的大院横跨小河之上,中间一座长度约莫两丈的石拱桥将大院连成一体。
这在琼州岛的黎区十分罕见,这种墙体完全由打磨得整整齐齐石块垒成的院落莫说黎区了,就是在琼州府城、崖州城也几乎看不到。
无他,这里的人力、财力相对于广东其它地方还是太过贫乏,想要兴建这样的院落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
但自从广州十三行开埠以来,由于崖州附近出产广东其它地方少见的药材和木材,这里便从嘉庆年间开始兴旺起来。
饶是如此,这座院落据说也前前后后建了三十年之久,以该院落的主人身份来说,可谓是祖孙三代合力才得以建成。
当然了,保亭司从明代开始就有了,倒是无须他们费心费力。
石拱桥上实际上就是这家的私产,将东西两座院落连在一起,其上还有连廊,时下恰好有一人正端坐在桥上钓鱼。
四十岁左右,国字脸,山羊须,满面红光,没有留辫子,在头顶靠前处堆了一个发髻,上面插着一只牛角。
左耳吊着一个硕大的银耳环。
身形中等,虽然坐着但显然孔武有力,青布短装,端坐在一张本地特产花梨木椅子上,一旁还放着一张矮几,上面一个银盘,一套紫砂茶壶位于其中。
桥下原本是一个深潭,河水流到此处时骤然放缓,恰似一个内部的池塘,此人时下看起来是在钓鱼,但却并没有盯着浮标,而是呆呆地望着远处。
于是,鱼儿扯动浮标的动静他完全没有见到。
此人自然就是南峒的土县令王公元了,在清廷改土归流后还可以不剃发易服继续留着头发的土司,除了海南岛的他也就是中国台湾岛高山族少量土司了。
桥上还站着三人,两人显然是他的贴身护卫,典型黎人青壮打扮,包着头巾,还有一个丫鬟模样的人,乍一看似乎还不错,不过仔细一看只见其左脸颊却刺有纹身,看起来十分扎眼。
两个护卫也带有银耳环,但却是吊在右耳,丫鬟则两耳都有,不过比男人们的小一些,倒是像真正的首饰。
“老爷,该起钩了”
眼见浮标还在动个不停,一个护卫大着胆子提醒道。
王公元充耳不闻,似乎正在思索一件极为棘手之事,且到了最关键处,时下正是双目紧闭、眉头紧皱、太阳穴微微跳动之时。
时近黄昏,四面皆山,正是一天中最风平浪静的时候。
但微风已开始从四面拂来,水潭上也泛起了涟漪,哗哗的流水声也大了起来,加之刚才那护卫的叫声,王公元终于睁开了眼睛,霎时精光四溢,唬了那护卫一跳。
“瞎嚷什么?”
王公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里也泛出了凶光,护卫双手垂着,身体还在微微颤斗。
两个护卫、一个丫鬟等着暴风骤雨的来临,此时恰好从桥那一头跑来一人,装束与王公元相仿,不过是头上的牛角、耳下的银环略小一些罢了。
年纪也轻得多,约莫二十出头,面色微黑,但总体还算英俊,特别是在这尚属蛮荒的黎区。
此人叫泽该,本是北峒峒主之子,可惜的是,就算是在黎区,对于峒主之位的争夺也是波谲云诡的,泽该在十岁那年父母双双被其叔父杀死,后者夺取了峒主之位,泽该当时正好在外面打猎,侥幸逃过了一劫。
后来被王公元收养了,取名王泽。北峒大部分都是生黎,历来属于保亭司管辖,无论是何朝代用熟黎管辖生黎也是应有之意。
王泽逃到南峒后北峒也不敢赶尽杀绝了,若是那么做了,王公元独自一人就能将其土寨子灭了。
当然了,王公元心里也是有小九九的。
若是纂位登上峒主之位的那位不听话,他就可以将王泽扶持上去,也算是放在北峒身边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什么事?”
“义父,南边来人了”
“谁?”
“王虎”
“说了什么?”
“说是杜家新任行主到了,时下正在南门楼”
“王虎?”
“是”
话说凌风用过午饭后再次来到山顶,此时十娘母女的坟茔已经整理好了,他便带了一些祭品正式前往致祭。
以前十娘还在的时候杜善长倒是没有重男轻女(他也没有儿子),也让她受到了很好的教育,特别是极好诗词,当时的凌风之所以有神童的美誉,与八股一道倒非特别精通,但在试帖诗一途颇为不错。
双方虽然尚未成婚,但也不时互赠诗句,前任主人的东西还在,凌风便填了一首十娘最喜欢的“如梦令”在其坟前焚烧了聊寄哀思。
然后直接从那里出发了,这一次并没有带着行动不便的叶雄,只带了王虎,加之陈开等十人,也没有骑马。他显然知道一件事,若是队伍中只有他一人骑着马,极有可能成为藏在暗处黎贼毒箭的活靶子。
这些人都是年轻人,大多也练过武艺,脚程很快,五十里的路程半日功夫就到了,当然了,北去南峒都是山道,虽然也是驿道,但毕竟不同南边,若是在半道夜宿个中凶险不言而喻,也不得不加快脚步。
当然了,他还是让人牵了一匹马,上面驮着带给王公元的礼物,无非是上等丝绸、瓷器、茶叶等。
由于张红须馀部的存在,王公元的黎寨到了晚上也是会关门的,时下就是大门紧闭,上面端着弓箭的青壮正虎视眈眈。
凌风倒是心态平静。
琼州府天地会的总舵肯定设在崖州,这是毫无疑问的,福建、中国台湾移民大多迁到了那里,这两个地方移民的祖上或多或少与郑家都有些关系,而天地会的首任总舵主不就是郑经的左膀右臂陈永华嘛。
连广东广西都有大量天地会会众存在,又哪里少得了与陈永华关系更为紧密的福建、中国台湾移民?
至于后来为何只是广东广西天地会风起云涌,海南岛却是风平浪静,这其中必有缘故,或许这缘故就要着落到王公元身上了。
原本他以为叶雄是分舵舵主,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不过琼州府艇会会主陈思楠也只是会中一个白扇,叶雄多半是财东,那么真正的舵主便呼之欲出了。
当然了,他也曾想到杜文典,不过在见到他本人后便打消了这念头。
杜文典确实是杜善长一手扶持起来的,为了让他在崖州站稳脚跟也使了不少钱,但当上同知的杜文典在杜善长死后的心思显然不同了,清朝与明朝不同,想当上大官也并非完全需要科举出身,完全可以通过军功来实现。
琼州府孤悬海外,海盗、山贼丛生,不正是立功的好机会吗?
他之所以怀疑王公元是舵主也是因为临行前与叶雄的对话。
“少行主,这王公元也不完全是黎人,他的祖上是从南洋逃过来的华裔,你可知道纳土纳?”
“张杰绪?”
“不错,张杰绪在明末时分率领一些人马逃到了那里,还曾建起一个国度,不过没过多久就被荷兰人灭亡了,当时有一半人留在了原地接受荷兰人的管辖,还有一半则逃了出去”
“而王公元的祖上就是张杰绪手下的将领,他带着十几个人逃到了琼州岛,并在崖州附近落户,恰好那时的南峒峒主膝下无子,便将其招为女婿,到王公元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
“原本王家嫡支也是枝繁叶茂,可惜到了王公元这一代又出现了其祖抵达崖州时的境况,他身边有十几个妻妾,却也一直没有为他生下儿子,这是他最忧心的事情”
“不过,王家终究与普通黎人不同,他在峒寨提倡教化,推行汉语,从他祖父那一代开始又与附近最大一支苗人部落深度联姻,已经牢牢掌控了整个琼州岛南部的黎区”
说到这里时凌风就明白了。
“如果他有儿子的话恐怕也会跟着广州天地会起事,但膝下无子对于此时的人来说显然是一件极大的遗撼事,估计也是心灰意冷,便没有追随他们进而蹉跎一生”
“嘎吱”
正想着,寨门打开了。
一个土人装束的中年汉子带着一些人出现在凌风面前。
“哪位是凌风?”
标准的粤语,凌风心里一动。
“当面可是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