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到了开拔的日子。
一个晴朗的早晨。
西关码头早就喧闹起来了,晚上停在岸边的疍民渔船绝大部分都开出去了,就连十三行的商船也空了一半。
从西江、佛山、香山、东莞、惠州、韶州过来的船只迅速弥补了空缺,大量的力夫扛着大包、赶着大车穿梭在码头与货栈之间。
十三行的大行商都有专属泊位,从黄埔港过来的大眼鸡满载着从西洋船只上卸下来的洋货正慢慢靠近泊位,而同样满载着茶叶、丝绸、瓷器的大眼鸡正驶向黄埔港,准备将货物装到在那里等侯多时的西洋船只。
粤海关衙门的引水船、虎门水师衙门的巡逻艇也在珠江上不停穿梭着。
当然了,那里自然少不了隶属于知府衙门的巡逻艇,他们并无巡逻珠江江面的任务,而是准备将一夜过后从珠江里浮上来、因为种种原因死在那里的人捞上来以防引发瘟疫。
每日清晨都有七八具浮尸出现,对于这些浮尸知府衙门早就司空见惯,自然不会追查他们的死因,无非是担心城里的大官们见到后不悦。
时下广州是大清唯一一个通商口岸,由于禁绝民间海贸,偌大中国的所有准备用来外贸的物资只能通过内河、陆路千里迢迢运到这里,故此,这里除了广东人,还有大量同样因为海贸而生的湖南人、江西人。
这些人人生地不熟,被人弄死然后抛入珠江者数不胜数,饶是如此,从湖南、江西过来的人依旧是络绎不绝。
无他,靠种地实在无法养活一家人,参与有着漫长运程的广州贸易虽然充满危险,但只要成功一次就远比种地好得多。
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通过湖南、江西的商道顿时衰落了,导致大量人口生计无着,湖南天地会便应运而生,并成为太平天国北上湖南时得以成功的关键所在。
西关名义上只有七十万人,若是加之这些外乡人,估计早就超过百万了,于是沿着珠江南北两岸,除了行商的货栈,见缝插针般生出来大量的窝棚,这些人的命运没有人理会,死了也就死了,恰似蝼蚁一般。
此时若是从上空俯瞰,整个西关以十三行大行商豪宅为中心分成了十几个街区,里面商铺、厂坊林立。
当中是富商豪宅园林,外围是商业街、工坊区,大量窝棚杂以其间,码头上官船、行商大眼鸡、艇会快艇、疍民渔船泾渭分明,江面污绰不堪,臭气熏天,象极了后世印度。
幸亏这里多风雨,没几日一场豪雨之后便将污秽尽数带走,乍一看又是朗朗晴天、繁华世界。
百万人口,自然少不了娱乐行业,赌坊、妓馆、妓船层出不穷,别的不说,此时广州的妓船规模就远甚于南京秦淮河,每到晚上,几百艘花团锦簇的大船掩映在各种船只之间,煞是壮观。
种种情形,清人沉复的浮生六记里有详细记载,此处不再赘述。
凌风站在最大的那艘大眼鸡上,用一具从洋人买来的单筒望远镜眺望着整个西关。
他自然不是有闲心观景,而是在等待苏氏铁行的人。
陈开带来的十人、张十八带来的十个年轻海盗已经来了,这一次他除了让凌元超守家,馀者诸如林凤祥、林冠峰、凌二十、杜成、黎十三他都带走了,这是一次难得的历练机会,他自然不想错过。
五艘大眼鸡显然不能就这么空着前往琼州岛,他已经将所有的银票换成了银元,如今除了送给罗大纲、凌十八的各一千两,馀下七千两都已经花了出去,除了提前付给苏氏铁行的工钱,馀下来的全部换成了棉布、铁器、针头线脑等日用品。
这些东西都是要卖到崖州的,琼州岛的生意显然轮不到他,他只能将这些东西运到琼州府城后再通过当地的快艇运到崖州发卖。
琼州岛毕竟孤悬于海外,将这些东西弄到那里大约也有两三成利润,与十三行动辄几倍利润相比自然是不够看,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于是他身上便只剩下一千枚银元。
一万两,看起来很多,但在这花钱如流水一般的广州府却一下就不见踪影了。
这尽快赚钱、大量赚钱的心思自然又热切起来。
半晌,一大群人出现了。
都是短衣装扮,形色各异,但身形比起一般农户还是矫健得多,正是他从苏氏铁行请来为其操枪弄炮的那些工匠。
其中杂着几人,装扮又不同。为首一人三十馀岁,身着长衫,三角眼吊梢眉,面色蜡黄,眼神锐利,若是他猜得不错,应是苏氏铁行这一次的首领、苏兆丰、苏兆年兄弟的族弟苏兆荣。
他身边几人虽然也着着短装,但都是黑布劲装,还都堂而皇之挎着大清制式腰刀,馀下那些工匠约莫一半人也都挎着火枪,不过瞧那模样都是火绳枪,不过样式并非绿营兵中那种普通鸟铳,而是仿自西洋人的火绳枪。
一半人则空着,他们的武器自然需要凌风来提供。
凌风心里一凛。
“按照杜成的说法,以往苏氏铁行派出懂得操枪弄炮的伙计时,最多会让广州将军衙门派出一两个汉军旗满人随行监视,从未派出像苏兆荣这样的大人物”
当然了,苏兆荣也并非什么大人物,他明面上只是苏氏铁行专司督造广东官府下达火枪、火炮订单的佛山工坊掌柜,但实际上凌风却清楚他才是出身于满城之人。
苏兆丰、苏兆年不过是满城的包衣奴才,并非拥有常驻满城资格之人。
也就是说,这苏兆荣明面上还位居苏兆丰苏兆年兄弟之下,实则远高于他们。
其在满城真实身份不得而知,但依着凌风来看,估计最少也是一个世袭笔帖式。
随着苏兆荣等走近大眼鸡,凌风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讥诮。
等苏兆荣接近他这艘大眼鸡了,他也只是略微尤豫了一下便跳回到岸上。
“见过苏掌柜”
常言说得好,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在广州显然远远不止,广州知府下辖广东最富的南海、番禺二县,剩馀各州县诸如香山、东莞等也很富裕,加之又是十三行汇聚之地,三年下来若是没有五十万两雪花银进项显然说不过去。
至于他上面的布政使、按察使、督粮道、盐运使、广东巡抚、两广总督、广州将军有多少油水就可想而知。
也是,一个港口对着所有国家的贸易,想穷也穷不起来啊。
十三行那些头部大行商高峰期都有千万身家可不是说着玩的,仅仅粤海关的关税每年就有一百五十万两进入到皇帝内库,这还是在上下欺瞒之下得来的,若是全数收取,每年最少也有五百万两。
加之紧邻佛山这个时下中国最大的工坊所在,每年在此流转的白银最少也在千万以上,广州从康熙年间就开埠了,迄今差不多一百七十年,期间大部分时间都只有广州这一个对外贸易窗口,其间蕴含的财富显然是极为惊人的。
这一点清廷也是心知肚明,他们往往会将满人官员到了即将退休之际派到广东任职,显然是在暗地里赏赐他们,让其可在荣归故里时大捞一笔。
而整个广州府所有州县包括所辖巡检司、厘金局在内无一例外都是肥缺,还是全国官员都趋之若务的肥缺,其中南海县更是全国之冠,远在时下也尚属肥缺的苏州之上。
其间原因不言自明,单论工坊,苏州并不亚于广州,但论起贸易那就不是一个数量级了,与工坊相比,贸易,特别是外贸带来的海量利润更是前者远远不能比较的。
没办法,眼下这个世界,全球大部分白银都在此流通,稍有心思者想穷也很困难。
当然了,与后世的珠三角一样,除了广州府,广东其它地区以及广西还是如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贫穷、困顿、压抑、挣扎依旧贯穿了一切。
苏兆荣没有立即回应他,而是盯着他看了许久。
“少行主,久等了”
“哪里哪里,苏掌柜请”
于是,每艘船分到了十个苏氏铁行的人,五个陈开、张十八带来的人,加之隶属于杜家船队的侯恂十名疍民出身的水手,每艘船大约十七人。
枪械弹药也发了下去,为防出事,凌风让陈开、林凤祥、凌二十、黎十三各统带一艘船,他则带着林冠峰、杜七坐镇最大的那艘大眼鸡,当然了,苏兆荣和他的三名随从也在此船上。
船队行至虎门,不出所料一艘隶属于虎门水师衙门、全副武装的快艇开了过来。
就算是广州与琼州岛之间的贸易,只要是出海依旧在粤海关衙门的管辖范围,他的船只想要驶出去就需要在海关衙门登记,但这还不行。
船队只要驶出珠江口,又必须经过虎门水师衙门和虎门海防同知衙门的核验,当然了,有苏兆荣在此,水师船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饶是如此,需要缴纳的规费还是一分也不能少。
按照惯例,十三行大行商进出的规费在一百两左右,散商则是五十两,若是首次进出的船只则倍之。
若是西洋船只第一次进入珠江口,除了只能停靠黄埔港,还要缴纳引水费、丈量费,引水费并不多,但丈量费则是数额惊人。
所谓丈量费也就是海关衙门根据船只大小做出需要缴纳的进口税,西洋船只都颇大,丈量费至少一千两起步,大者五千两乃至一万两也是有的。
一个虽然穿着水师将领衣服,但胖乎乎看起来象一个地主老财似的汉子一脚踏上了凌风这艘船。
寿富,虎门水师千总,时任广州将军哈丰阿的亲信,他同时兼着虎门巡检司的差事,有他在此,虎门海防同知几乎形同虚设。
见他亲自来此,凌风便暗叫不妙。
“什么?五百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