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整个奉天殿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干了空气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上一刻还回荡在横梁之上的狂笑与咆哮,此刻就象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硬生生地剪断了。剩下的,只有殿外风雪呼啸的呜咽声以及殿内几十号人粗重、急促却又不敢发出来的呼吸声。
那种极动到极静的转换,快得让人想要呕吐。
所有的叛军那些提着刀、红着眼,准备冲进去大肆劫掠一番的死士们此刻全都僵在了门口。他们就象是一群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雕眼珠子瞪得快要从眼框里掉出来死死地盯着大殿中央那团昏黄光晕下的身影。
那里,坐着一个人。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更不该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里的老人。
徐有贞还保持着那个单膝跪地、双手高举、准备迎接新君登基的姿势。但他那张原本写满了谄媚与狂热的脸,此刻已经彻底扭曲了。
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喉咙里象是塞了一团浸了油的破棉絮,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异声响。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
那一瞬间他引以为傲的智谋,他苦心孤诣的算计他那即将触手可及的宰相梦都在那个老人平静的目光下碎成了齑粉。
他知道,完了。
全完了。
思汗既然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喝茶那就说明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在这个老妖精眼里不过就是一场滑稽的裸奔。
石亨手里的钢刀“当啷”一声掉在了金砖上。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这死寂的大殿里简直就象是一道炸雷吓得所有人浑身一哆嗦。
这位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悍将此刻两条腿都在打摆子。他看着那个穿着布衣、甚至有些佝偻的老人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是一片随时能将他吞没的深渊。
那是多少年来被支配的恐惧。
“咕嘟。”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思汗吞咽茶水的声音清淅得有些刺耳。
他似乎对眼前这一群手持利刃的叛军视而不见也对那个穿着龙袍、站在御阶之下瑟瑟发抖的太上皇毫不在意。
他只是专注于手中的那盏茶。
轻轻揭开茶盖撇去浮沫再凑到嘴边浅尝一口。
动作优雅从容透着一股子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慵懒。仿佛他现在不是身处政变的旋涡中心而是在自家后花园里赏雪听风。
“呼——”
思汗长长地吐出一口热气,白色的雾气在烛光下缭绕上升,模糊了他那张苍老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更加高深莫测。
“好茶。”
他放下茶盏瓷底与扶手碰撞发出轻微的“磕哒”声。
然后他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经历了无数风雨、看透了世间百态的浑浊眸子,穿过昏暗的光线,毫无阻碍地落在了朱祁镇的身上。
朱祁镇还僵在原地。
他的一只脚还踩在御阶上另一只脚却仿佛生了根怎么也迈不动了。他身上的那件衮龙袍此刻显得是那么的滑稽,那么的讽刺就象是一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丑被当场抓获。
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那种君临天下的狂喜,但眼神却已经是一片死灰。
那种表情的割裂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既恐怖又可怜。
思汗看着他就象看着一个不懂事、却又闯了大祸的孩子。
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甚至连一丝丝的惊讶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玩味和一种近乎于慈悲的冷漠。
“怎么不喊了?”
思汗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空旷的大殿里每一个字都象是钉子一样钉进了朱祁镇的耳朵里。
“刚才不是喊得挺大声吗?”
“朕胡汉三,又回来了?”
思汗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身子微微前倾,那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朱祁镇感觉到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压力扑面而来逼得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词儿是你自己编的?还是徐有贞教你的?”
“挺有气势的。”
思汗点了点头,甚至还伸出手,轻轻拍了两下巴掌。
“啪、啪。”
掌声稀稀拉拉,却象是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朱祁镇的脸上。
朱祁镇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羞愤、恐惧、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要窒息。
他想骂想喊想下令让石亨杀了这个老匹夫。
可是当他对上思汗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时,所有的勇气都象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干净净。
他不敢。
他是真的不敢。
八年了。
这个老人的阴影已经刻进了他的骨髓里,融进了他的血液里。只要思汗坐在那里哪怕一句话不说,他朱祁镇就永远是那个被支配的废帝是那个只能在南宫里苟延残喘的囚徒。
“你……你……”
朱祁镇哆嗦着嘴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思汗笑了。
他重新靠回椅背上那是大明皇帝的御座但他坐得比任何一个皇帝都要安稳,都要理所当然。
“这是奉天殿是大明的心脏。”
“老夫是大明的首辅是这江山的看门人。”
“既然有贼要来偷东西老夫自然得在这里守着。”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朱祁镇,又指了指下面跪成一片的徐有贞等人。
“倒是你们。”
“大半夜的不睡觉带着刀穿着戏服跑到这儿来唱大戏。”
“也不嫌冷?”
思汗一边说着一边又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热气。他那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比任何严厉的呵斥都更让人崩溃。
徐有贞终于撑不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理防线已经全面崩塌。他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思汗既然在这里那就说明外面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什么里应外合什么九门提督什么死士……全都是笑话!全都是这个老妖怪逗他们玩的把戏!
“公……公爷饶命啊!”
徐有贞猛地把头磕在地上砸得砰砰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下官……下官是被逼的!是太上皇!是他逼我的!下官对公爷那是一片忠心啊!”
“闭嘴!”
朱祁镇猛地回头一脚踹在徐有贞的肩膀上把他踹翻在地。
“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刚才还说要肝脑涂地,现在就卖主求荣?!”
“卖主?”
思汗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太上皇,你还没看明白吗?他卖的不是你是你那点可怜的幻想。”
他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
那一刻原本有些佝偻的身躯,在烛光的映衬下,竟显得无比高大。他站在龙椅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群小丑眼神里终于不再是玩味,而是一片冰冷的肃杀。
“朱祁镇。”
“八年了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你以为你找到了盟友?你以为你抓住了机会?其实你不过是从一个笼子跳进了另一个笼子。而那个笼子的钥匙……”
思汗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一直都在老夫手里。”
朱祁镇如遭雷击,整个人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他看着思汗,看着那张平静得让人绝望的脸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次是真的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得连底裤都不剩。
“既然……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朱祁镇惨笑着眼泪流了下来“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我们进来?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因为老夫想看看。”
思汗重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语气平淡得就象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想看看这大明朝的脓包到底长到了什么地步。我想看看到底还有多少人心里装着鬼。”
“现在,我看清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朱祁镇看向殿外漆黑的夜空。
“人齐了戏也唱完了。”
思汗转过视线,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戏谑的光芒。他看着一脸懵逼、如丧考妣的朱祁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玩味的,如同在看一场早已知道了结局的无聊戏剧的笑容。
他轻轻地,吹了吹茶杯里的热气用一种仿佛在跟一个老朋友打招呼的平淡到了极点的语气轻声地说道:
“晚上好啊。”
“——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