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思汗那句轻飘飘的问话,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朱祁钰的天灵盖上。
嗡——
朱祁钰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全是嗡嗡作响的鸣音。
“您,问过,我这个,老师,没有?”
老师……
这两个字,象是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这三年来被权力欲望所蒙蔽的心智。他那颗刚刚才膨胀起来的、自以为是的帝王之心,在这一刻,被浇上了一盆来自西伯利亚的冰水,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彻。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甚至是惊恐地想起,眼前这个站在御阶之下,身形枯瘦,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百岁老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恐怖存在!
是他,在土木堡之变,大明朝最危急的时刻,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是他,面对瓦剌数十万铁骑兵临城下,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是他,一手将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郕王,推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
也是他,用三百多颗血淋淋的人头,将整个京城的官场清洗了一遍,让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士大夫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废帝,立君,杀官,变法……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足以让史书为之震动的大事?而这些,在这个老人的手里,却办得如同喝口水、吃顿饭一样简单。
自己居然……居然妄想去挑战这样一尊活着的“神”?
自己刚才那点所谓的“帝王心术”,那点自以为高明的“敲山震虎”,在这个活了一百多年的老怪物面前,简直就象是三岁孩童在耍弄木剑一样,可笑,又可悲。
冷。
彻骨的寒冷,从朱祁钰的脚底板,沿着脊椎,一路窜上了他的后脑勺。他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回到了那个被思汗一句话就吓得魂飞魄散的自己。
他身上的龙袍,此刻不再是权力的像征,反而象是一件湿透了的囚衣,沉重,冰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龙椅上的九龙雕纹,也不再威严,反而象是一条条择人而噬的毒蛇,吐着信子,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朕……”
朱祁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挽回局面,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象是被砂纸磨过,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他看到,御阶之下,思汗的眼神依旧平静。
但就是这种平静,才最可怕。
那是一种掌控了一切,洞悉了一切,将所有人的命运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明般的平静。在那双眼睛里,他朱祁-钰,和他那个被囚禁在南宫的哥哥朱祁镇,没有任何区别。
都只是……棋子。
听话的棋子,可以继续留在棋盘上。
不听话的棋子……随时,都可以被碾碎,丢弃。
想明白这一点后,朱祁钰那张本就惨白的脸,瞬间没了最后一丝血色。他再也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那颗刚刚才萌芽的帝王野心,被求生的本能,碾得粉碎。
“扑通!”
在满朝文武那惊掉下巴的目光中,大明朝的九五之尊,景泰皇帝朱祁钰,竟然……竟然浑身一软,从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上,滑了下来!
他连滚带爬地跑到御阶边,顾不上散乱的衣冠,对着阶下的思汗,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声音抖得,连大殿的房梁都在跟着共振。
“老……老师!您……您误会了!天大的误会啊!”
他急得都快哭了,哪里还有半分刚才那“干纲独断”的帝王气派?活脱脱就是一个做错了事,被老师当场抓住,吓破了胆的学生。
“朕……朕哪敢动于少保啊!于少保是国之栋梁,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倚重他还来不及呢!”
“朕……朕就是觉得,那个张楷,他……他不是顶撞过于少保嘛!朕这是在为于少保鸣不平啊!对!就是这样!朕是怕他到了河南,不服管教,给于少保丢脸!”
朱祁钰语无伦次地解释着,那逻辑混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下去。但他现在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只想尽快扑灭思汗身上那股子,虽然看不见,却足以让他窒息的,冰冷的杀意。
站在班列中的于谦,看着皇帝这副丑态,心中五味杂陈。有鄙夷,有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哀。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明的君权,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笑话。
而殿下的其他官员,则是一个个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装起了木头人。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今天这出“君臣交锋”,皇帝陛下输得是一败涂地,连裤衩子都给输没了。从今往后,这大明朝,就彻底是思汗公一个人的天下了。
思汗看着朱祁-钰那副谄媚又惊恐的模样,心中没有半分波澜。
他早就料到了会是这个结果。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也是最猛的毒药。朱祁钰能安分三年,已经算是心性不错了。可惜,他终究不是当皇帝的料。他有皇帝的野心,却没有皇帝的手段和魄力。
“哦?是吗?”
思汗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是!千真万确!”朱祁钰点头如捣蒜,就差指天发誓了,“朕对老师,对少保,那是一片赤胆忠心,日月可鉴啊!”
思汗不置可否,只是缓缓地转过身,重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他没有再看朱祁钰一眼,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加载史册的君臣对峙,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插曲。他对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内阁书吏,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记下。”
“河南布政使一职,由吏部左侍郎张楷担任。”
“即刻,下旨。”
书吏如蒙大赦,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去拟旨。
整个过程,思汗没有再征求皇帝的任何意见,仿佛他自己,就是圣旨。
朱祁钰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坐回龙椅上。他看着下面那鸦雀无声的百官,看着那个连背影都透着无尽威严的枯瘦老人,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象是被人当众抽了几百个耳光。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今天之后,他这个皇帝,就彻底成了一个摆设,一个笑话。
可他不敢有任何怨言,甚至连一丝怨恨的眼神,都不敢流露出来。因为他怕,他怕那个老人会突然回过头,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淡淡地说一句。
“陛下,这龙椅,你坐得,似乎不太舒服啊。”
“要不,换个人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