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那句“朕以为此事不妥”就象一颗被扔进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瞬间在金銮殿内掀起了滔天巨浪。
死寂。
长达十几个呼吸的死寂。
所有人都傻了。
文官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见了鬼似的惊骇。武将们则是一个个瞪圆了眼睛,下巴颏都快掉到了地上。就连站在朱祁钰身边的老太监邢安都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没把手里的拂尘给扔了。
陛下……这是吃错药了?
还是说,他今天出门没看黄历?
他居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公然反驳了思汗公的提议?
这已经不是胆子大的问题了这简直就是嫌命长啊!
一时间,所有大臣看朱祁钰的眼神都变了。那不再是对帝王的敬畏,而是一种……看傻子一样的充满了怜悯和不可思议的眼神。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位刚刚才硬气了不到半刻钟的皇帝陛下下一秒就被思汗公一巴掌拍死在龙椅上的血腥场面。
而那位一直闭目养神仿佛早已入定的百岁首辅思汗此刻也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浑浊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众人预想中的雷霆之怒,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种……近乎于“有趣”的玩味。
他似乎对朱祁钰的反抗并不感到意外。
朱祁钰被下面那几百道“看傻子”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心里也有些打鼓。但他一想到自己这三年来所受的“窝囊气”,一想到自己身为天子却处处受制于人的憋屈那股子刚刚才鼓起来的勇气又重新占据了上风。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了腰杆,声音也比刚才洪亮了几分:“张楷此人,朕有所耳闻。听说他性情耿直不善变通前几日在吏部还因为一些小事顶撞了于少保。这样的人去做一方封疆大吏怕是……有失稳妥吧?”
这话一出口站在班列前排的兵部尚书于谦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他没想到皇帝这把火,居然烧到了自己身上!
张楷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是他最看好的“清流”干将。皇帝说张楷不妥这不就是在打他于谦的脸吗?
于谦刚想出列辩解,却被思汗一个不着痕迹的眼神给制止了。
思汗笑了。
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露出了一丝让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冰冷的笑容。
他终于明白朱祁钰今天这场戏,是冲着谁来的了。
明面上他是在质疑张楷的能力。
可实际上他是在挑战于谦的权威。
而挑战于谦就是想试探他思汗的底线!
好啊。
真是好啊。
自己亲手扶上皇位的学生,翅膀硬了知道跟老师叫板了。
有意思。
真是太有意思了。
“陛下所言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思汗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淅地传到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他一开口整个朝堂的气氛瞬间又紧张了几分。
朱祁钰心里一喜以为思汗这是要退让了。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出自己心中早已内定好的人选一个对他溜须拍马言听计从的亲信。
“张楷此人确实有些愣头青。”思汗继续说道“不过,这大明的江山,恰恰就需要他这种敢于顶撞上官,不懂人情世故的愣头青去捅一捅那些地方上的脓包。”
“至于他顶撞于谦……”
思汗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了龙椅之上那个已经有些“飘了”的学生皇帝。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一股子足以让冰雪融化也足以让岩浆凝固的,刺骨的寒意。
“陛下您是不是觉得,于谦这几年权势太重了?”
“是不是觉得他这个兵部尚书管得太宽了?”
“还是说您觉得他这个太子少保,挡了您的路?”
思汗的声音依旧平淡但每一句话都象是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朱祁钰的心上。他每问一句朱祁钰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朱祁钰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已经变得跟金銮殿外的白雪一样惨白一片。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一滴一滴地滑落。
刚才那股子好不容易才鼓起来的帝王之气瞬间烟消云散。他又变回了那个在定国公府里,被思汗一句话就吓得瑟瑟发抖的,懦弱的郕王。
“朕……朕没有……太傅多虑了……”朱祁钰语无伦次地辩解道声音抖得象是在筛糠。
“没有?”
思汗缓缓地从班列中走了出来。
他走得很慢那身宽大的绯色官袍在光滑的金砖上拖拽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象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一直走到御阶之下,才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仰视着那个坐在龙椅上,早已是汗如雨下坐立不安的皇帝。
他看着自己这个,曾经老实巴交,如今却学会了玩弄权术的学生。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失望,有嘲讽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于“神明”在俯视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般的冰冷。
他,轻声地,问道,那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重得让整个大明江山都为之颤斗。
“陛下,您想动我的人?”
“——您问过我这个老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