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所谓的“接风洗尘宴”吃得简直比上刑还要难受。
满桌的山珍海味在朱祁镇的嘴里却如同嚼蜡一般甚至带着一股子令人作呕的馊味。他坐在上首看着底下那些曾经对他跪拜、如今却对他视而不见的臣子看着那个坐在主位上、虽有些拘谨却实打实穿着龙袍的弟弟心里就象是被猫抓一样火烧火燎的疼。
好不容易熬到了宴席结束,朱祁镇长出了一口气。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虽然换过、但依然觉得有些别扭的常服强撑着最后一点“太上皇”的架子站起身来。
在他想来戏演完了面子工程做足了,接下来怎么也该给他安排个象样的去处吧?
不说乾清宫起码也得是哪个宽敞明亮的偏殿再配上几十个伺候的宫女太监让他舒舒服服地过个晚年。毕竟他还是太上皇是大明的脸面。
然而。
当他走出大殿看到那个等在门口的身影时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凉了半截。
那是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这个曾经在他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家奴此刻正板着一张死人脸手按在绣春刀的刀柄上冷冷地看着他。
而在马顺的身后没有御辇没有仪仗甚至连一盏象样的宫灯都没有。
只有一顶青呢小轿。
那种最寒酸、最窄小,甚至连稍微富裕点的地主老财都嫌弃的青呢小轿。
轿子旁边站着四个面无表情的锦衣卫力士一个个膀大腰圆眼神里透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
“这……这是给朕准备的?”
朱祁镇指着那顶小轿手指都在哆嗦声音因为愤怒而变了调。
“朕是太上皇!你们就让朕坐这个?!”
“请吧太上皇。”
马顺连腰都没弯只是侧了侧身,语气硬邦邦的象是在押送犯人。
“天色不早了别让思汗公久等。”
听到“思汗公”这三个字朱祁镇刚要爆发的怒火就象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灭瞬间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咬了咬牙怨毒地瞪了马顺一眼最终还是低下头象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钻进了那顶逼仄的小轿。
轿子起得很快也很颠。
朱祁镇缩在里面,随着轿子的晃动心也跟着七上八下。他掀开轿帘的一角想看看这帮奴才到底要把自己抬到哪儿去。
可是越看,他的心就越凉。
轿子并没有往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区走反而是拐进了一条条阴暗、狭窄的夹道。
周围的喧嚣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两旁的红墙越来越高,象是要把天空都给挤没了。原本应该郁郁葱葱的树木,这里竟然一棵都没有光秃秃的透着一股子阴森的鬼气。
这路怎么这么眼熟?
朱祁镇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闪电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被唤醒了。
这里……这里是通往南宫的路!
当年他就是把自己的亲叔叔废太子朱文奎关在这个地方直到老死!
“不!我不去南宫!”
“停下!快停下!”
朱祁镇疯了一样拍打着轿厢发出惊恐的尖叫。
“你们这群狗奴才!你们想干什么?!”
“我是太上皇!我要回乾清宫!我要见皇帝!”
然而无论他怎么喊,怎么闹抬轿子的力士就象是聋子一样脚下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反而走得更快了。
马顺骑着马走在旁边冷冷地瞥了一眼剧烈晃动的轿子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乾清宫?”
“下辈子吧。”
终于。
轿子停了。
“落轿——!”
随着一声不带感情的吆喝轿子重重地砸在地上震得朱祁镇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轿帘被人粗暴地掀开。
朱祁镇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那扇熟悉的、斑驳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朱漆大门。
门上的铜钉已经生了锈门缝里塞满了枯草。
门额上“南宫”两个大字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的狰狞和刺眼。
这里是大明皇宫的死角。
是被遗忘的坟墓。
“不……不……”
朱祁镇一步步后退满脸的绝望。
“朕不住这里……朕死也不住这里!”
“这地方连鬼都不住!你们这是要逼死朕啊!”
就在他转身想要逃跑的时候。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从大门旁边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挡住了他的去路。
朱祁镇猛地刹住脚步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
思汗。
那个枯瘦的老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布衣手里依旧拿着那把紫砂壶就象是刚吃完晚饭出来遛弯的大爷。
可他站在那里就象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死死地压住了朱祁镇所有的生路。
“太上皇这是要去哪啊?”
思汗的声音很轻,很淡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清淅得让人毛骨悚然。
“朕……朕……”
朱祁镇牙齿打颤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思汗并没有理会他的恐惧。
他转过身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身后那扇紧闭的、仿佛通往地狱的大门。
“为了迎接您回来。”
“我特意让人把这地方修缮了一番。”
“墙加高了三尺上面灌了铁汁插了倒刺。”
“树全都砍光了免得有人藏在上面,惊扰了您的圣驾。”
“门换了新的锁钥匙只有一把在我这儿。”
思汗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沉甸甸的铜钥匙在朱祁镇面前晃了晃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
那声音就象是锁链锁住灵魂的声音。
“太上皇。”
思汗看着朱祁镇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一种看透生死的冷漠,和一种掌握命运的绝对权威。
“您以前太累了。”
“为了大明您把家底都败光了把脸面都丢尽了。”
“现在该歇歇了。”
朱祁镇听着这番话只觉得浑身冰凉血液都要凝固了。
这哪里是让他歇歇?
这分明就是要把他活埋!
“思汗!你不能这么做!”
朱祁镇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嘶吼道。
“我是太上皇!我是先帝的嫡长子!”
“你这是囚禁君父!你这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
思汗笑了。
那笑容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我的陛下啊您到现在还没明白吗?”
思汗缓缓逼近一步那种无形的压迫感逼得朱祁镇不得不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上了那冰冷的宫墙。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谈道理。”
“而您……”
思汗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您现在只是一个连自己命运都掌握不了的废物。”
“要不是为了那点所谓的‘体面’要不是为了不让天下人骂我们弑君。”
“您觉得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听我说话吗?”
朱祁镇浑身一软顺着墙根滑坐在地上。
他知道思汗说的是真的。
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名分”他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思汗看着瘫软在地的朱祁镇眼神里没有半点怜悯。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进去吧。”
“里面有吃有喝有酒有肉还有专门为您挑选的美人。”
“您就在里面好好地享受您的‘太上皇’生活。”
“只不过……”
思汗的声音陡然变冷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
“这扇门一旦关上。”
“这辈子您就别想再出来了。”
“从今以后。”
“这里。”
思汗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又指了指那四四方方的天空。
“就是您后半生的全部世界。”
“——好生静养吧。”
说完。
思汗不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马顺一挥手。
两个锦衣卫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朱祁镇,拖进了那扇阴森的大门。
“砰!”
大门重重关上。
“咔嚓!”
落锁。
整个世界彻底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