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门外风卷残叶。
十里长亭的寒风似乎比塞外的风雪还要刺骨几分。
朱祁钰站在那里身上的龙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金线绣成的团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怎么也照不暖他那颗拔凉拔凉的心。
他对面站着那个衣衫褴缕、浑身散发着馊味的男人。
那是他的亲哥哥大明的前任皇帝朱祁镇。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在了一起。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数百名文武百官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了频率,生怕弄出一点动响打破这尴尬到极点的气氛。
如果尴尬能具象化此刻德胜门外的这块地皮恐怕已经被在场众人的脚趾头给硬生生抠出了个三室一厅。
朱祁钰看着朱祁镇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想挤出一个笑容表现出那种“久别重逢、喜极而泣”的兄弟情深。毕竟书上都是这么写的戏里也是这么演的。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脸上的肌肉就象是僵死了一样不受控制地抽搐着。
心虚啊。
他是真的心虚。
虽然这皇位是思汗硬塞给他的虽然他当初也是百般推辞(主要是吓的)。但不管怎么说屁股底下的龙椅是实打实地坐了手里的玉玺是实打实地盖了。
现在正主回来了那种名为“窃取者”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像潮水一样拍打着他的神经。
他看着朱祁镇那双阴鸷的眼睛总觉得那里面藏着两把刀子正嗖嗖地往自己心窝子上飞。
而对面的朱祁镇心里也并没有比他好受多少。
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唯唯诺诺、连在他面前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弟弟如今却穿着属于他的龙袍戴着属于他的皇冠,一副人模狗样的架势。
那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屈辱感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想冲上去给这个僭越者一个大耳刮子,骂他乱臣贼子,让他滚下来。
可是他不敢。
他的馀光一直死死地瞟向旁边那顶纹丝不动的青呢大轿。
那里坐着思汗。
那个把他当猪一样养的计划制定者那个一句话就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老魔鬼。
在那个老人的阴影下朱祁镇觉得自己就象是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除了喉咙里发出几声无力的低吼什么也做不了。
“皇……皇兄。”
终于,还是朱祁钰先开了口。
他的声音干涩象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甚至伸出了双手,想要去搀扶一下这位落魄的哥哥以显示自己的“仁德”。
可手伸到一半看着朱祁镇那满是污垢和油腻的袖子他又本能地僵住了。
那是一种生理上的嫌弃根本掩饰不住。
“陛下……客气了。”
朱祁镇看着那双停在半空中的手嘴角勾起一抹极度嘲讽的冷笑。
他没有去握那双手,而是微微欠了欠身子。
动作僵硬,语气更是阴阳怪气到了极点。
“朕……哦不我这个败军之将,何德何能敢劳烦陛下亲自出迎?”
这一声“陛下”喊得朱祁钰浑身一哆嗦脸都绿了。
这话里话外的刺儿,扎得他肉疼。
“皇兄言重了。”
朱祁钰硬着头皮把手缩了回来,在龙袍上尴尬地蹭了蹭。
“皇兄北狩一年受苦了。”
“大明社稷能有今日之安全赖太傅运筹惟幄皇兄能平安归来也是……也是苍天有眼。”
这几句场面话,说得干巴巴的一点营养都没有。
朱祁镇听得直恶心。
什么叫“苍天有眼”?苍天要是有眼就该一道雷劈死你们这帮乱臣贼子!
还有那个“北狩”,听着怎么那么刺耳呢?
被俘虏就被俘虏还美其名曰“北狩”这不是往他伤口上撒盐吗?
“是啊受苦了。”
朱祁镇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目光越过朱祁钰看向后面那群低着头的大臣。
“这一年我在塞外吃风喝沙倒是让各位爱卿……哦不是各位大人们在京城里享福了。”
“看来离了朕这大明朝……过得也挺滋润嘛。”
这话一出后面的大臣们一个个头皮发麻冷汗直流。
这哪里是叙旧?
这分明就是在记仇啊!
这太上皇虽然落魄了但这股子阴狠劲儿可是一点没减啊!
场面一度陷入了死局。
两兄弟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一个心虚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个怨毒得想咬人。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尴尬得快要爆炸的时候。
“咳咳。”
一声轻微的咳嗽声从那顶青呢大轿里传了出来。
声音不大却象是一道惊雷瞬间震碎了这凝固的空气。
所有人的身体都猛地一僵齐刷刷地看向了那顶轿子。
轿帘掀开。
思汗在福伯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
他依旧是一身布衣手里依旧拿着那个紫砂壶脸上依旧是那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
可当他出现的那一刻。
不管是穿着龙袍的朱祁钰,还是穿着破烂的朱祁镇气势瞬间就矮了半截。
仿佛在这个老人面前他们这两个所谓的“真龙天子”都不过是没长大的孩子。
思汗慢悠悠地走到两人中间。
他先是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朱祁钰,眼神里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然后他转过头看向了朱祁镇。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没有丝毫的波澜就象是在看一件自己亲手讨价还价买回来的旧家具。
“回来了?”
思汗淡淡地问了一句。
语气随意得就象是邻居大爷在问“吃了吗”。
可朱祁镇却象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对这个老人的恐惧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回……回来了。”
朱祁镇结结巴巴地回答声音小得象蚊子哼哼。
刚才面对朱祁钰时的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劲儿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脸的畏缩和讨好。
“回来了就好。”
思汗点了点头,目光在他那身脏兮兮的衣服上扫了一圈。
“这一路也算是长了见识。”
“以后就在家里好好待着别再想着往外跑了。”
这话说的,象是长辈在训斥离家出走的顽童。
可听在朱祁镇耳朵里却象是最恶毒的诅咒。
什么叫“别再想着往外跑了”?
这就是要关他一辈子啊!
“是……是……”朱祁镇低着头指甲掐进了肉里,却不敢反驳半句。
思汗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
他转过身对着周围那些大气都不敢喘的文武百官挥了挥手。
“行了都别在这儿戳着了。”
“风大别把咱们的……贵客给吹病了。”
说着,思汗上前一步。
他并没有行礼,而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在朱祁镇那脏兮兮的肩膀上拍了拍。
就象是在拍去一件货物上的灰尘。
然后,他看着朱祁镇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缓缓地吐出了那个他早就为朱祁镇准备好的新的“身份”。
“太上皇。”
这三个字从思汗的嘴里说出来不象是尊称。
倒象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陛下已在南宫之中为您,备好了接风的洗尘宴。”
“请吧。”
“——太上皇?”
朱祁镇听到这个称呼身体猛地一震!
他的瞳孔瞬间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太上皇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当这三个字真正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从思汗的口中被盖棺定论时。
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彻底失去了翻盘的可能。
这意味着,他从大明的主人变成了大明的“吉祥物”。
甚至是囚犯。
“太上皇……”
朱祁镇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凄凉至极的苦笑。
他看着思汗那张平静的脸看着朱祁钰那如释重负的表情看着周围那些眼神躲闪的大臣。
终于明白。
他的时代。
真的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