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的瓮城,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座正在沸腾的炼狱。
爆炸的轰鸣声、濒死的惨叫声、骨骼碎裂的脆响,还有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刺鼻的硝烟味,随着凛冽的北风直冲云宵。每一秒都有生命在消逝,每一刻都有鲜血在喷溅。
那是真正的尸山血海,是凡人无法直视的修罗场。
然而,仅仅几十尺之隔的德胜门城楼之上,却呈现出了一幅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极度违和的诡异画面。
战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传令兵的脚步声急促而杂乱,于谦的吼声早已嘶哑。
可就在这兵荒马乱的中心,在这生死存亡的风暴眼位置,竟然摆着一张古朴的黄花梨木小茶几,配着一把简易的行军马扎。
思汗,这位身系大明国运的百岁老人,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
他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黑色大氅,领口的白狐毛随着风轻轻拂动。他的手里没有握着令旗,也没有拿着宝剑,而是捧着一盏精致细腻的定窑白瓷茶杯。
老管家福伯弯着腰站在一旁,手里提着一只正在冒着热气的红泥小火炉,炉上的紫砂壶里,“咕嘟咕嘟”地滚着沸水。
“老祖宗,水开了。”
福伯的声音平稳,仿佛此时不是在两军阵前,而是在定国公府那安静的后花园里。
思汗微微颔首,揭开茶盖。
那一瞬间,一股清冽悠远的茶香,在这充满了铁锈味和血腥气的空气中,顽强地晕染开来。
是雨前龙井。
还是最顶级的“莲心”。
思汗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嫩绿叶片,那动作优雅而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斗。他并没有急着喝,而是眯着眼睛,似乎在欣赏着茶汤中那舒展的叶姿。
“轰——!”
城下,又是一声巨响。
一枚手榴弹在瓦剌人群中炸开,气浪甚至震得城楼上的积灰都簌簌落下。
站在不远处的几个年轻校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发白,眼神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惊恐和紧张。他们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绞肉机般的大战,腿肚子都在不受控制地转筋。
可当他们的目光扫过那个坐在马扎上的身影时,整个人却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思汗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就象是一尊历经了千年风霜的石佛,稳稳地钉在了那里。
“这茶,火候正好。”
思汗抿了一口茶汤,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甚至还颇有闲情逸致地评价了一句。
“福伯啊,下次记得把那套紫砂杯带上,这白瓷的虽然好看,但烫手。”
“老奴记下了。”福伯躬身应道,神色如常。
这主仆二人的对话,清淅地传到了周围将士的耳朵里。
那种感觉,太荒谬了。
荒谬得让人有些想笑,却又让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头皮麻到脚后跟的震撼。
这就是大明的首辅吗?
这就是那个一手策划了“空城计”,把几十万瓦剌大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老人吗?
天塌地陷,我自岿然不动。
于谦刚刚下达完一轮齐射的命令,满头大汗地回过头,正好看到这一幕。
他那颗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在那一瞬间,奇迹般地落回了肚子里。
他知道,老师这是在给所有人“定神”。
只要那把马扎还摆在那里,只要那盏茶还在冒着热气,只要那个老人还没乱。
这北京城,就塌不了!
“都看什么看!”
于谦猛地转过身,对着那些还在发愣的士兵吼道。
“太傅大人在看着我们呢!”
“别给老子丢人!把腰杆挺直了!”
“手里的火铳端稳了!瞄准了打!”
被他这一嗓子吼醒,士兵们猛地回过神来。
他们再看向思汗的眼神,已经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单纯敬畏,而是多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赖和狂热。
怕什么?
有什么好怕的!
你看思汗公,人家一百岁的人了,面对几十万蛮子,连眼皮都不带眨的,还能坐那儿喝茶!
咱们这些年轻力壮的后生,要是吓尿了裤子,那还算是个带把的爷们吗?
“二虎,你手别抖了!”
一个老兵狠狠地拍了一下身边新兵的后脑勺,指了指城楼中央那个枯瘦却伟岸的身影。
语气里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骄傲和底气。
“大家快看!思汗公,还在喝茶呢!”
新兵二虎顺着老兵的手指看去。
通过弥漫的硝烟,他清淅地看到了那个画面。
老人端着茶杯,神态安详,仿佛他面对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一群正在嬉戏的孩童。
那一刻。
二虎觉得手里的火铳不再沉重,心中的恐惧也象潮水般退去。
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重新举起了枪,死死地瞄准了城下那些狰狞的面孔。
“妈的!”
“思汗公都不怕,老子怕个球!”
“跟这帮狗娘养的拼了!”
一股无形的力量,以思汗为中心,迅速向着四周扩散。
原本因为惨烈厮杀而有些动摇的军心,在这一盏茶的功夫里,竟然奇迹般地重新凝聚在了一起,变得坚如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