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弘历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百般滋味,推开车门,有些急切地走了过去。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苏绿筠停下了笑,转过头来。
就在转头的瞬间,弘历清晰地看到,她脸上那璀璨夺目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快得让人几乎疑心刚才的所见只是幻觉。
取而代之的,是那副他无比熟悉的、属于皇后赫舍里氏的完美面具——温和、端庄、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老爷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仿佛对他的到来毫不知情,也毫不期待。
“妾身正要带他们回去呢。夜深了,再不回去,额娘就要担忧了。”她口中的“额娘”,自然指的是宫里的太后。
这声“老爷”,这声“妾身”,这带着明显疏离和刻板规矩的称呼,以及那瞬间恢复的端庄姿态,像一盆冷水,将弘历所有酝酿在喉头的歉疚、解释、甚至想融入他们欢乐的冲动,都生生堵了回去。
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最终只能讪讪地应了一声:“好。”
声音干涩无力。
苏绿筠似乎并未在意他的滞涩,也不再等他,只对永璋永琏道:“走吧。”便径直向前走去,步履从容,裙裾在灯火下划出优雅的弧线。
永琏几乎在她迈步的瞬间便跟上,甚至没有多看弘历一眼,只是极其随意地、如同对待任何一个需要行礼的普通长辈般,朝他略一躬身,便快步追上了苏绿筠的身影,自然地走在她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守护者。
弘历看着长子那毫不犹豫追随皇后而去的背影,心头又是一阵发堵。
他下意识地看向还留在原地的永璋,带着一丝寻求慰藉的意味:“璋儿,你”
永璋脸上还带着刚才逗乐母亲的狡黠笑意,闻言立刻“嘿嘿”一笑,那笑容在弘历看来竟有几分扎眼。
“阿玛。”永璋的声音清脆响亮:“那儿子就去陪额娘了。您今日没能来,额娘刚才虽然笑着,可儿子瞧着,她心里头肯定是伤心坏了!儿子得赶紧去替您好好安慰安慰额娘!”
他语速飞快,话语内容更是火上浇油,说完也不等弘历反应,像只灵巧的兔子,转身就追着母亲和兄长的方向跑了。
“你——!”弘历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看着儿子蹦蹦跳跳远去的背影,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翻腾。
可偏偏,永璋的话句句戳在他的痛处——是他爽约在先!他连发火的立场都没有!只能将这口闷气硬生生咽下,脸色阴沉地抬步跟上。
一家人沉默地走在华灯初上的江南街道。
苏绿筠似乎兴致不减,步履轻盈地走在最前,偶尔还与身边的永璋低声说笑两句。
永琏沉默地守护在侧。
弘历则像个格格不入的外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
路过一座石桥时,桥头一个小摊散发的甜糯香气吸引了弘历的注意。
那是卖条头糕的,蒸笼里冒着腾腾热气,软糯的米糕裹着香甜的豆沙馅,正是江南常见的点心。弘历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心意来打破僵局、弥补亏欠。
他立刻停下脚步,对身后的进忠吩咐道:“去买些来。”
语气带着一丝急促,仿佛这糕点能成为他此刻窘境的解药。
进忠应声,快步上前,利落地包了几块热腾腾的条头糕。
捧着这包点心,弘历快步追上前面的三人,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将纸包递向苏绿筠:“筠儿,你小时候是不是最爱吃这个?还热乎着,尝尝?”
苏绿筠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头瞥了一眼那纸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物件。
她甚至没有伸手去接,只淡淡地、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目光重新投向灯火阑珊的前路,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仿佛那包承载着他笨拙歉意的点心,连同递出点心的他本人,都不过是路边一道不值得驻足多看一眼的寻常风景。
永璋倒是多看了一眼,但见母亲毫无兴趣,也立刻收回了目光,指着前方一家灯火辉煌的酒楼,兴奋地对苏绿筠说:“额娘额娘!年安说前面那家的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做得最地道!咱们去尝尝?”
苏绿筠脸上终于又露出了笑容,这次是对着永璋的,温暖而真实:“好,就去那家。额娘请客。”
永琏落后半步,目光扫过弘历僵在半空的手和那包孤零零的点心,嗤笑一声,与他相似的眼睛中写满了嘲笑:“阿玛,额娘不爱吃条头糕,条头糕一向是娴妃娘娘爱吃的,您还是带回去给娴娘娘吃吧。”
随后也跟了上去。
弘历的手还僵在那里,指尖能感受到糕点透过纸袋传来的微弱热度,却只觉得那热度灼人,一路烫到了心底。
他看着前方那三个再次自成一体、将他彻底排除在外的身影,听着永璋欢快的声音和苏绿筠带着宠溺的回应,还有永琏那沉默却坚定的守护姿态。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的孤独感,将他紧紧攫住。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包无人问津的点心,只觉得江南温软的夜风,此刻也变得刺骨起来。
他身旁的进忠垂着眼,余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无声地嗤笑了一下。
自从富察琅嬅去世后,弘历像是一下被打通了名为“家人”的任督二脉,他无比怀念发妻和长女还在的那些时光,怀念那些温情、怀念他已经失去的东西。
他渴望自己孤寂的心得到一个寄托,想让皇帝这个孤家寡人也有一个家。
苏绿筠温柔、善良,无疑是一个很好的人选,她的孩子或活泼开朗、或文采斐然、或娴静恬雅,无疑是一个很完美的家。
在经历了惊天动地的手钏事件后,他又总是下意识依靠沉稳的苏绿筠。
尤其是她说——
“不论别人会怎么对你,臣妾都会爱你,也只有臣妾最爱你、不会离开你。”
他信了。
而且,他对这句话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