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安多。”安吉的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一种超然的淡漠,仿佛谈论的并非一条人命,而是一片飘落的枯叶:“你心乱了。静心,持念。”
“师师父”安多声音发颤:“艾儿她她因我在慎刑司受苦!我我”
“她受苦,源于己心私念,非你之过。”安吉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超然:“你是佛门弟子,赠予念珠时,心怀的是佛门清净之念,是渡她向善的方便法门。彼时你心无尘垢,此念珠便是佛缘,是善因。”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挣扎在炼狱中的小小身影,语调却无一丝波澜:
“她若心无妄念,不存私心,坦然自持,又怎会因一串小小佛珠而遭此责难?她的苦难,是她内心不够澄明,未能守住本分所致,与你赠珠时的纯净发心,何干?”
这番话,披着“因果”、“清净”的佛理外衣,却将艾儿的苦难全然归咎于她自身的“私心”,将安多塑造成一个纯粹的施予者,将他那份微末的善意无限拔高,同时冷酷地将一个无辜者正在遭受的酷刑轻描淡写地撇开。
他的语言充满了伪善的空洞,全然将艾儿这条活生生的性命,视作一粒微不足道、甚至“咎由自取”的尘埃。
殿门外,一个年轻的洒扫小太监,将安吉这番“高论”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随后立即告诉了紧盯安华殿一切动向、身穿红色蟒袍的高个子太监。
高个子太监听罢,无声地摇了摇头,嘴唇微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好一个慈悲为怀、四大皆空的出家人。”
“这样轻视人命,又怎么配为高僧?”魏嬿婉语气嘲讽,轻巧地将钗举起。进忠顺手接过,小心将钗钗入她的发间,动作轻柔到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没克制住自己的心跳,也没克制住眼中一闪而过的一抹深情。
魏嬿婉隔着镜子看的清楚,而且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进忠了。
缱绻的、深情的、克制的、隐忍的,对她格外上心对她好、不敢让她知道的进忠。
其实,她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说过喜欢汤圆的了。
他竟还记得
这些年进忠对她不可谓不好。除了皇帝的动向,那些她不经意间流露的喜好,随口一提的小事,似乎都被他仔细地收拢、记下。
一支她多看了一眼却被其他妃嫔先一步拿走的珠花,隔天会以更精巧的模样出现在她的妆匣;一句抱怨内务府送来的银丝炭有点几不可查的轻烟,次日她的永寿宫便用上了最上等的红罗炭,再无一丝烟火气。
他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替她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挡下明里暗里的刀锋,却从未以此邀功,更不曾借此要求过什么。
就像此刻手边这一篮子小兔。
他只是这样安静地、带着点笨拙的献宝姿态送来了,看着她触摸时眼底闪过的一丝柔和,便已心满意足。那双总是藏着幽深算计的眼睛,此刻却清亮得如同少年,映着烛火和她模糊的侧影。
魏嬿婉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酸涩中带着一丝陌生的暖意。
从小到大,她何曾被一个人如此珍视过?
在魏家,她是随时可以被牺牲换取利益的棋子;入宫为奴,更是看尽白眼,尝遍冷暖。
凌云彻的爱,掺杂着自私和权衡。他口口声声的情深,最终却成了刺向她、让她在几乎无法立足的利刃。
而弘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他的宠爱如同镜花水月,随时可能消散,更要她小心翼翼地揣摩、逢迎,付出所有去维系,得到的却往往是薄情和猜忌。
唯有进忠。
他就像这深宫暗夜里一盏不引人注目却始终亮着的灯。
他的好,是沉默的,是无需言说的守护,是只做不说的付出。他在这吃人的地方挣扎爬上来,心本该比紫禁城的砖石更冷更硬,却在她这里,剖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一点笨拙却滚烫的真心。
相比起凌云彻的自私和弘历的薄情,进忠做的,已经太好太好了。好到让她这个习惯了算计、习惯了在冰冷中独行的人,竟也生出了一丝贪恋这温暖的软弱。
她隔着镜子,看着身后那个垂首恭立的身影,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感动是真的,那份被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珍视感,让她冰冷的心房有了一丝松动。但理智更清醒地提醒着她:这里是紫禁城,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进忠是御前太监,而她,是皇帝的妃嫔。
任何一丝不该有的情愫,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致命的毒药。
她对着镜子,继续清晰地说着翊坤宫的消息,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温情只是错觉。
只是在镜中的倒影里,她的目光扫过那篮子蜷缩在一起的小生命时,眼底深处,终究还是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她装作对进忠的心意毫无所知,一如往常。
可心底那份被妥帖安放的感动,却如同藤蔓,悄然缠绕,成了这深不见底的宫闱里,最隐秘也最安稳的所在。
养心殿的日光和燥热都因魏嬿婉的到来都柔和了许多,映照着魏嬿婉精心描画的眉眼。她依偎在弘历身侧,纤纤玉指力道适中地为他揉按着太阳穴,声音娇软得像沾了蜜糖的羽毛:
“皇上,您眉头都拧成结了,再这样下去,龙体可怎么受得住?今日是您的万寿节,臣妾陪陪您,午后还有嘉贵妃娘娘悉心准备的宴席,那些糟心事,暂且放一放吧。”
弘历闭着眼,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甜的暖香,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温柔乡熨帖了几分。他长叹一声,反手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语气疲惫中透着难以抑制的烦躁:
“放?如何放得下?宫中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一件比一件不堪。朕这后宫,简直成了市井坊间的谈资。”
魏嬿婉顺势将脸颊轻轻贴在他手臂上,像株寻求庇护的菟丝花,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懵懂的困惑:“臣妾知道皇上烦心,都是为了皇贵妃娘娘的事只是,臣妾这几日听着,总觉得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