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区边缘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陈胜的身影融入其中，只留下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怀里的星轨罗盘依旧微微发烫，但指针已不再疯狂指向身后——那被称为“巡食者”的诡异怪物似乎真的离开了，或许是去寻找其他更易得的猎物。
刚才与“灰烬旅者”的短暂接触，如同在平静的深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层层疑窦与波澜。对方神秘的身份、精准的情报、提出的合作条件，以及那句“来自更高层面的‘注视’”，都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陈胜紧绷的神经上。
他们知道地窖的位置。这意味着巫凡和阿洛并非绝对安全。必须立刻回去！
陈胜强忍着肋部伤口因剧烈奔跑而传来的阵阵抽痛，以及左腿刀伤处火烧火燎的感觉，凭着记忆和星轨罗盘的微弱方位感，在迷宫般的巷道中快速穿梭，尽量避开可能还残留着“巡食者”气息或监天司可能巡查的区域。他从废窑黑市换来的那包粗饼和药瓶在怀里硌着，却带来一丝踏实的暖意。
终于，当他再次看到那片熟悉的废墟轮廓，以及那个被杂草半掩的地窖入口时，紧绷的心弦才略微一松。他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异常，才迅速拨开杂草钻了进去。
地窖内一片漆黑，只有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若有若无的阴凉气息。但陈胜的感知立刻捕捉到了两个熟悉的、带着担忧和恐惧的呼吸声。
“是我。”他压低声音道。
“陈胜！”黑暗中，巫凡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紧接着是窸窣的移动声。一点微弱的、用枯草和一点点油脂小心翼翼点燃的火光亮了起来，映照出她和阿洛苍白而担忧的脸。
阿洛立刻扑了过来，小手紧紧抓住陈胜破烂的衣角，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没有哭出声，只是仰头看着他。
“我没事，弄到吃的和药了。”陈胜将怀里的油纸包、水囊和药瓶拿出来，又掏出那块硬肉干递给阿洛。然后，他简单迅速地处理了一下自己最新崩裂的伤口（废窑黑市换来的药膏确实有些效果，止血镇痛），并让巫凡和阿洛也吃些东西，补充体力。
做完这些，他才靠坐在冰冷的土墙边，借着那点微弱的火光，面色凝重地将今晚的经历——废窑交易、遭遇“巡食者”、被“灰烬旅者”所救、以及对方的身份、话语和合作提议——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巫凡和阿洛。
地窖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如同鬼魅般摇曳。
“百族的人……潜入了皇朝的重镇？”巫凡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他们想干什么？还有那个‘巡食者’……听起来比荒原上的魔化野兽更可怕！”
阿洛则更关心另一个问题：“胜哥，他们……他们知道我们藏在这里？那……那我和巫凡姐姐会不会有危险？”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
“暂时应该没有。”陈胜沉声道，“如果他们想对我们不利，在我离开时就可以动手，或者直接来这里。他们选择接触，提出合作，说明我们身上有他们需要的东西——情报，或者我们本身代表的‘变数’。”他顿了顿，“那个兜帽男说的话很关键。他提到了‘古老契约的回响’、‘空间撕裂的烙印’、‘龙裔的微弱共鸣’，还有……‘更高层面的注视’。前三个，很可能对应我们经历过的遗迹、传送和阿洛你的印记。最后一个……”他看向阿洛，眉头紧锁，“恐怕指的就是你体内那枚‘神之印记’的来源。他们似乎对此有所感知，甚至可能知道些什么。”
阿洛小脸一白，手下意识地捂住了眉心。
“合作……风险太大了。”巫凡忧心忡忡，“他们是百族，是皇朝的敌人。我们跟他们搅在一起，一旦暴露，就是万劫不复。而且，我们根本不了解他们，所谓的‘灰烬旅者’，听都没听过。”
“但拒绝，我们现在的处境又能好到哪里去？”陈胜冷静地分析，“监天司在全力搜捕，出城困难重重，我们补给匮乏，伤势需要更好的治疗。‘灰烬旅者’能提供临时的庇护、情报、甚至出城路径。更重要的是，他们可能掌握着关于古代遗迹、空间秘密，甚至阿洛印记的线索！这些，正是我们迫切需要的。”
他目光扫过巫凡和阿洛：“我知道风险。与未知的势力合作，无异于悬崖走钢丝。但留在原地，被动等待，同样危机四伏，且希望渺茫。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破局的机会，而他们，或许就是那个机会，尽管可能伴随着巨大的危险。”
“那……胜哥，你决定要跟他们合作吗？”阿洛小声问，眼神里既有害怕，也有一丝好奇。
“不是我决定，是我们一起决定。”陈胜看着她们，“这关系到我们三个人的生死。我们必须一起权衡利弊。”
地窖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火苗噼啪的轻微声响。巫凡眉头紧锁，反复思量。阿洛则低着头，小手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
“陈胜，”许久，巫凡抬起头，眼中虽然仍有忧虑，却多了一丝决断，“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拒绝合作，我们很可能被困死在这里，或者被监天司抓住。合作，至少有一线生机，还能获得我们急需的信息。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坚定，“我们不能完全相信他们。任何信息交换都必须谨慎，不能暴露阿洛印记的核心秘密和我们真正的来历。出城路径必须核实，不能完全依赖他们。而且，我们必须做好随时翻脸、自行逃离的准备。”
陈胜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合作可以，但必须保持警惕，掌握主动权。他们需要我们的情报，我们也可以借此套取他们的信息和资源。明晚的会面，我会去，但不会立刻答应所有条件，先试探虚实。”
他看向阿洛：“阿洛，你感觉呢？和那些……可能是百族的人打交道，你怕不怕？”
阿洛抬起头，小脸上努力做出勇敢的表情：“有胜哥和巫凡姐姐在，我不怕！而且……我也想知道，我身上的印记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那些古代的东西和那些人都能感觉到……”
决定了。明晚，与“灰烬旅者”进行第一次正式接触。
接下来，他们利用这宝贵的一天时间休整。陈胜服下消炎药膏，配合自身调息，努力恢复伤势和体力。巫凡和阿洛也尽量休息，保存体力。他们将地窖入口做了更细致的伪装，并且轮流保持最低限度的警戒。
期间，陈胜再次拿出星轨罗盘研究。罗盘上，代表“灰烬旅者”活动区域（铁匠铺区深处）的光点依旧存在，但亮度稳定。而代表监天司分部、军营等地的光点则偶尔会变得明亮或移动，显示着对方的活跃。那个代表他们被传送至此的“锚点”光点，也在附近微微闪烁。罗盘成了他在敌巢中最重要的预警和导航工具。
夜幕再次降临。
陈胜检查了一下装备：无箭轻弩、短刃、星轨罗盘贴身藏好，伤口重新包扎固定，换上了相对干净些的衣物（仍是流民打扮，但少了些血污）。他将大部分食物和药品留给巫凡和阿洛，自己只带了少量干粮和水。
“等我回来。如果天亮我还没回来，或者外面出现异常动静，你们立刻从地窖后面那个小的通风口（之前探查发现的）离开，按照我们之前看地图商量的备用路线，想办法混出城，不要回头。”陈胜郑重叮嘱。
“你一定要小心！”巫凡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眼中含泪。
阿洛也用力点头，将那个已经空空如也、却似乎仍有微弱联系感的石匣（重新挖了出来）塞给陈胜：“胜哥，带上它……也许有用。”
陈胜接过冰凉的石匣，揣进怀里，最后看了她们一眼，转身再次没入黑夜。
他沿着昨晚的路线，谨慎而迅速地接近铁匠铺区那堆满废料的狭窄小巷。星轨罗盘显示，那个“灰烬旅者”据点的光点依旧在原来的位置。
当他再次来到那扇厚重的铁皮门前时，门依旧虚掩着。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没有异常，然后轻轻推门闪身而入。
门内景象与昨晚略有不同。那盏罩着黑布的油灯换成了两盏，光线稍亮了一些。昨晚那个兜帽男（似乎是首领）依旧站在油灯旁，另外两个身影则分立在房间两侧的阴影中，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
“你很准时，外来者。”兜帽男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看来，你们做出了选择。”
“我们可以谈谈合作。”陈胜开门见山，站在门口附近，保持着随时可以撤退的距离，“但我们需要先明确一些事情。”
“请说。”兜帽男似乎并不意外。
“第一，我们需要一个更安全、更稳定的临时落脚点，以及治疗伤势的更好药物。”陈胜提出要求，“第二，我们需要关于黑岩城近期兵力部署、监天司搜索重点、以及可靠出城路径的具体情报。第三，关于你们提到的‘古代遗存’和某些‘特殊印记’，如果你们有相关线索或知识，作为信息交换的一部分。”
兜帽男静静听完，兜帽下的阴影微微动了动，似乎在点头：“很直接的要求。落脚点和药物，可以提供。情报……取决于你们能给出什么对等的信息。至于古代遗存和特殊印记……”他顿了顿，“我们对‘葬骨渊’深处的异动、‘寂静林’边界的异常，以及……最近发生在暮歌林方向的、涉及古老龙魂结界的共鸣波动，很感兴趣。尤其是，与一个带着特殊‘容器’印记的小女孩相关的部分。”
果然！他们的目标明确，而且情报网络覆盖范围极广！连暮歌林深处龙魂结界的波动都察觉到了！
陈胜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我们可以分享在荒原和葬骨渊边缘的见闻，包括一些古代遗迹的线索。但关于暮歌林和小女孩的具体情况，我们需要确保绝对安全，并且，你们必须提供等值的、关于‘神之印记’和稳定空间节点（界隙）的信息。”
他抛出了“神之印记”和“界隙”这两个关键词，既是试探，也是筹码。
兜帽男沉默了片刻。房间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两侧阴影中的身影似乎也微微绷紧。
“神之印记……界隙……”兜帽男缓缓重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看来，你们知道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多。甚至可能……触及了这个世界最核心的一些秘密。”
他抬起头，兜帽下的目光似乎穿透阴影，直视陈胜：“我可以告诉你，所谓‘神之印记’，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并非首次出现。它通常与陨落或沉睡的‘高等存在’有关，是一种标记、召唤，也可能是……坐标或钥匙。持有者往往会卷入巨大的因果和危险之中。至于稳定空间节点……‘界隙’的存在是禁忌的知识，皇朝和大部分百族高层都讳莫如深，因为那涉及到世界本源的伤痕与……逃离的可能。”
坐标？钥匙？逃离？
陈胜的心脏狂跳起来。对方果然知道些什么！而且，其认知深度远超林歌长老！
“那么，你们‘灰烬旅者’，追寻这些禁忌的知识，目的又是什么？”陈胜反问。
兜帽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说道：“这个世界病了，外来者。灵气枯竭，煞气弥漫，战争永无休止，连大地深处都在滋生扭曲的怪物。皇朝与百族的厮杀，在更高层面的存在看来，或许只是蝼蚁的争斗。我们寻找古老的秘密，探寻‘界隙’的真相，并非为了某一方的胜利，而是想弄清楚……这场席卷世界的‘病’从何而来，是否有治愈的可能，或者……是否有离开这艘正在沉没的巨船的方法。”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与执着。
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寻找真相与出路？陈胜心中快速判断着这番话的真伪。
“你们的理念很……特别。”陈胜斟酌着词句，“但这并不能完全取信于我。我们需要看到实质的行动和情报交换。”
“可以。”兜帽男爽快地点头，“我可以先提供一部分：黑岩城北‘黑水码头’明晚子时左右，会有一批‘特殊物资’秘密卸货，监天司和城防军的注意力会被吸引过去。届时，西城墙‘乱葬岗’段的旧排水口守卫会最为薄弱，那里是通往城外沼泽的一条险路，但也是目前最有可能的出路。此外，关于‘神之印记’，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名字——‘苍白之主’。根据最古老的残卷记载，这位存在曾在久远的过去留下过类似的印记，但其目的与下落，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
黑水码头的调动时间、西城墙的薄弱点、以及“苍白之主”这个名字！这些信息极具价值！
陈胜心中迅速权衡。对方展现了一定的诚意，也透露了关键情报。但他不会因此完全信任。
“作为交换，”陈胜缓缓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在荒原一处古代龙族遗迹中，发现了一个稳定的空间‘锚点’和与之相关的信物，以及一份可能记载了某个‘界隙’坐标的古老卷轴。但具体位置和细节，需要在我们安全离开黑岩城，并且你们提供更多关于‘界隙’和印记的可靠信息后，才能分享。”
他将龙族遗迹、空石匣和卷轴的信息抛了出来，既展示了筹码，也保留了核心。
兜帽男似乎对“龙族遗迹”和“界隙卷轴”很感兴趣，但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点了点头：“很公平。那么，合作的第一步：明天入夜后，我们会有人带你们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并提供药物。子时之前，护送你们到西城墙附近。之后，是去是留，由你们自己决定。至于更深层的信息交换，等你们安全之后，再行商议。如何？”
提供安全屋、药物、护送至撤离点，换取他们掌握的古代遗迹和空间秘密线索。条件听起来很优厚，但主动权似乎仍掌握在对方手中。
陈胜知道，这可能是他们目前唯一的机会。
“可以。”他最终点头，“但我们的人必须在一起，转移过程必须保证绝对隐蔽和安全。”
“一言为定。”兜帽男伸出手，手上戴着那副黑色皮质手套，“明晚日落时分，地窖外会有人接应。信号是三声短促的鸟鸣。”
陈胜没有与他握手，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再次离开了这个充满金属与机油味道的房间。
合作达成，但危机远未解除。转移过程是否安全？对方是否会履行承诺？黑水码头的“特殊物资”和西城墙的撤离点，是否又是一个陷阱？
太多的未知与风险。
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明确的行动方向和时间表。
陈胜快速返回地窖，将新的情况和计划告知巫凡和阿洛。两人虽然依旧担忧，但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接下来的一白天，他们将在忐忑与准备中度过。陈胜抓紧最后的时间调息恢复，巫凡和阿洛则整理好所有必需品，做好随时转移的准备。
黑岩城的天空，铅云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而身处风暴眼的三人，即将踏上合作与背叛、求生与探索交织的下一步险棋。明晚的日落，将是一个新的开端，还是又一轮绝望的循环？答案，即将在黑夜中揭晓。